关洬被迫停下来,离了长辈的面,终于不再掩饰。
“你同学说4日你进了城,就再没回去。”关洬尽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我以为你也被抓了,甚至是……”他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但是眼睛突然红了一圈,然后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可原来你是躲回家了。”
他说完就走,脚步如风,心中只觉得懊恼万分。4日以来,他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不光为了承倬甫,还为了他们《国民杂志》社被抓的社员,和那些他认识的、辩论过的、甚至是曾经打过笔仗的、如今却身陷囹圄的同学。当局对学生采取了极度严厉的态度,他们和几个学校组成了北京学生联合会,决议实行彻底的联合罢|课。有不少学生冲动之下,选择去袭击日本人,甚至烧掠日本人的商铺,关洬和其他的学生领袖正在焦头烂额地到处制止这种行为。每天都是无穷无尽的辩论,怎么样才能救人,到底是应该“意气用事到底”还是“抗议也要坚守为人的底线”,就是他们学生内部也开始争吵、分裂……关洬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若不是今天要来承家,他的衣服也有好几天没有换了。然而承倬甫花枝招展地从家里出来,西装笔挺,身上还带着剃须水的香味。
承倬甫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关洬在想什么了。
“适南!”他重新追上去,但这次关洬没有被他拉停。承倬甫只能边走边说,“那天我确实是想跟你们一起……我夜里才知道你们第二天早上要去天|安|门,要那么早出门,清华外头连洋车都没有,我只能打电话给家里开车来接……谁知道我爹他……适南你听我说,我是被他关在家里这么多天的!我本来真的是要去的!”
关洬终于停了下来,别过了脸,紧紧咬着牙关。承倬甫愣在那里,看着他的肩膀轻轻地颤了颤。他哪里知道关洬这么多天以来的压力,看出他掉了眼泪,只觉得心里天塌地陷的,心想,他竟为我担心到这个份上。
“适南,”承倬甫的声音软下来,几乎是哀求,“要怎么样你才肯信我?”
关洬沉默了一会儿,仍旧别着头,把眼睛一擦。
“你还记得那天在西斋饭厅发倡议的学生吗?”
承倬甫点点头:“记……记得。”
“他叫谢少勇,是北京高等师范的学生。4日那天,在赵家楼胡同被抓了,眼下就被关在警察厅。”
承倬甫看着他,慢了半拍的反应过来:“哦……!”
关洬看着他:“能不能救?”
承倬甫犹豫了。离了他爹,他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门路。要么就是去找他姐夫,吴玉山跟他差不多年纪,也是个没用的二世祖。要么就是三姐夫,也许还说得上话……?
他心里正盘算着,关洬已经抬起脚又要走。承倬甫来不及多想,一把扣住他的手。
“能!能能能!”他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暗自一咬牙——大不了就是回去跟承廷贞磕头,磕就磕,赚了就是救人一命,亏了……反正是亲爹,亏也亏不着。“能救!”
承倬甫放开他,退了两步准备往家跑,身子却舍不得转过去,还是看着关洬:“你等着!”
关洬:“还有吕天磊,于伯焘,都是北大的……六哥!真能救吗?”
承倬甫没有回头,少年人的声音透亮,高昂,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
“六哥说能!就一定能!”
那一天的天空有血染一般的晚霞。关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手臂高高地挥舞在空中,整个人轻盈到要飞起来,好像他一路跑,就能跑进那片灿烂的晚霞里。
谢少勇,吕天磊,还有于伯焘,后来都很快被放了出来。诚实地讲,承倬甫并没有出多少力——他当然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只是他那点小小的手段,与时势的千钧之力相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学生们的义勇很快在全国都点燃了一把火,连吴师长都通电北京,支持学生。当局很快就顶不住压力,把人都放了。但在关洬他们那帮圈子的学生里,承倬甫俨然已经从“卖国贼的儿子”摇身一变,成了“自己人”,颇受欢迎。尤其是谢少勇、吕天磊和于伯焘——最后这一位后来在南京政府节节高升,就是他,在十年之后,回报了承倬甫的这一份“恩情”,让他能在上海有一个容身之地。
但如今的承倬甫已经很少再想起那一天了。当陆归昀敲开他的门,请他去救关洬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曾经那样不可一世过。
“我尽力。”他用尽官场的世故,夹杂三分真心,安慰地拍一拍陆归昀的手背,“适南的事情,我自然……”
“我要的不是六哥的尽力。”那个女人打断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中却有坚锐无比的光,“我要六哥一句准话……救他。”
“弟妹,不是我不愿意,”承倬甫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如今我手中并无实权,适南的案子又……”
但陆归昀没有让他说完。她突然拔下了头上一根钗子,利落地划过了承倬甫的掌心。一道血痕立刻打断了承倬甫言不由衷的狡辩。
“关洬说过,只要六哥说能,就一定能。”陆归昀靠近承倬甫,字字如刃,“你还要再辜负他多少遍?”
她留下了那根金钗。承倬甫缓缓握住一把年少时光,流出血肉淋漓的回忆。那一年关洬十九岁,被夕阳的光吻得眉眼发亮。他站在巷子口,看着承倬甫轻盈地飞起来,溶进了晚霞里,就以为他的六哥真的无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