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被带走的那天,是母亲出殡的日子。关夫人缠绵病榻有一阵了,临终还在为了他操心。关洬没有反抗,早有预料一般。丁局长亲自到了,他被两个警察架着推出来的时候,还谢过了丁局长,没让他母亲看见这一幕。陆归昀从里面跟出来,一身重孝,从头上拔下金钗,递到他手中。他以为陆归昀会哭,但她没有,只是握住他的手,不肯放。身边的警察推了她一把,关洬立刻挣扎起来,然后被更用力地摁住。丁局长出来说了句话。
“夫人,”他好言好语地劝陆归昀,“回去吧。”
陆归昀没有理他,还是看着关洬。金钗是一对的,另一支还别在她发髻上。然后陆归昀终于放开了他,朝他点点头:“你放心。”
那就是关洬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金钗被他带进了囚室。关教授夫妇伉俪情深,人尽皆知,当局特许,这是对他的尊重。陆归昀的死讯传进来的时候,典狱长怕他也寻短见,把这金钗也一并收走了。后来他大闹数次,才还了回来,只是锐利的钗尖已经被磨平了。其实典狱长是多虑了,关洬并没有寻死的心。包括现在的“绝食”,他也不是想折磨自己,只是常常胃疼得难以下咽。但关洬看得出来典狱长有多么着急,他乐于享受他们的焦虑,这是他能力范围内最大的报复了。再多的也没有,关洬没有多少力气来愤怒。
金钗拿回来以后,他也不再闹了,只是时不时地会把金钗拿出来这样看看。凤鸟花卉,成双成对。钗头上刻了两个小篆,“恒利”。关洬记得,这钗头式样是他母亲着人画好了,特意送到京城大栅栏的恒利金店打的。那还是民国十年的事,他还在北大上学,他母亲来信嘱咐他,去恒利取了这对钗,回头亲自送给陆家姑娘,才显得他的心意之诚。但是关洬一直没有去取,对于母亲和舅舅给他定的这门亲事,他也没有任何的回应。母亲来信催得多了,他就连拆也不拆,一起扫进抽屉最底层。抽屉里还有他曾经的老师詹姆士从美国给他寄来的信,邀请他去普林斯顿学习。詹姆士的信上面,则是厚厚的一沓从法兰西寄来的信。
关洬心中已经隐隐有预料,当初承廷贞着意在他面前提起要送承倬甫去法国不会是随口一说。五四之后,学生对于政府的批评并没有停止,而是从外交问题转向了各种内政问题。承家这位六爷,整天跟着北大那帮学生到处演讲、抗议,承老爷子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到来年,因为欧洲战争结束,在华法会的推动下,再次有大批学生留法。但大多数都是靠华法会的资助去勤工俭学的,承倬甫这样的难得,他非但不靠华法会的资金,甚至承家还掏了一大笔钱出来援助。当时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相当于是老爷子花钱找李石曾,把儿子送出去图了个清净。承廷贞面上没有明说,但关洬知道,自己在承家已经不再受欢迎了。所以承倬甫要回来的消息,他也隔了很久才知道——事实上,就是承倬甫回来的那天,他才知道。
那时关洬常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在国文□□的休息室,被称作羣言堂,那里南方学生居多,另一个在图书馆一楼,是北方学生的领地,被称为饱无堂。因他小时候在北京,少年时期又在南京,关洬有点儿南北都很吃得开的意思。于是承倬甫来北大找他,也不知道该先去哪里。两头都转了一圈,都没找到他人,但是俨然整个北大都知道他来了。关洬那天其实去了校外的老师家里,回来的路上,就有不下三个同学叫他:“适南!承六爷又来找你啦!”
“少作弄我!”关洬一开始还不信,“他在法国呢!”
直到进了宿舍楼里,一个同学跟关洬在楼梯擦肩而过,又说了一句:“诶?适南你回来了?承六爷在楼上等你呢!”
关洬一时愣在了那里,然后赶紧加快了脚步。宿舍门开着,他远远地先听见了于伯焘的声音,便知道多半是真的了——于伯焘跟他可不是一个宿舍的。等他走进来,里面的说话声就都停了。几个人都自动地转开来,让出一条无阻碍的视线,让他看那个坐在他床上的人。承倬甫脸上还带着笑意,一句话刚说了一半,指间夹着烟,懒懒散散地搭在膝盖上,烟头上一大截让人胆战心惊的烟灰,显然是光顾着说话,没及时掸。
关洬开口:“又坐我床上抽烟!”
承倬甫便“哎哟”一声,但脸上还是笑着,没脸没皮的样子,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然后又想起来这是他们北大宿舍,有清洁的要求,只好自己再蹲下去捡,捡起来了又没地方扔,一时窘住,惹得身边一帮人都哄笑起来。
关洬摇摇头,很想板住一张脸,但又忍不住笑,先走到桌边,把手头的书放下。于伯焘他们就准备走,临走还有人挺谄媚地帮承倬甫拿烟头。关洬把书放好,承倬甫已经站到他身边,嘻嘻笑着,低头看他刚放下的杂志。
“《潮头》?”承倬甫把标题念出来,“新杂志?”
关洬“嗯”了一声,当做没看见他,把围巾摘下来,挂起来。
承倬甫:“《国民杂志》那边怎么办?”
“我不去了。”关洬从床底下把热水瓶拿出来,给自己倒水,“给你上封信里说了。”
他跟其他社员有了分歧,越闹越僵,他觉得《国民杂志》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一气之下就出走了。名头响亮的是他关适南,另起炉灶一样行。
但承倬甫只道:“我在路上了,没收到。”
关洬端着茶缸,闻言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好像在气他回来也不说。于伯焘他们都抢着问怎么回来了,又或是法兰西如何情形,偏偏关洬是一个字也不问的。他知道承倬甫什么都会跟他说,所以也就不急着问。承倬甫伸伸腿脚,又坐回关洬床上,往后一仰,手肘撑着上半身,仰脸看着他笑:“关爷真是大忙人,我腿儿着找你一天了,连口水都没喝上呢。”
关洬挑了挑眉,也不说给他再倒一杯,就把自己手里的递给他了。承倬甫马上笑起来,接过来焐在手心里,但是不喝。他不是真渴。
“我听见于伯焘说羊肉。”关洬垂了眼睛看他,明知故问的,“什么羊肉?”
承倬甫又笑了。他站起来,把茶缸放好,长臂一伸,把关洬刚挂好的围巾又摘下来,然后往他脖子上一套。关洬像被绳索套住的猎物,被他拽得往他身上靠。然后承倬甫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半钳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揉乱关洬的头发。
“涮羊肉!”承倬甫说,“给六爷接接风!”
那天给承倬甫接风的人很多,他本来只是来跟北大这帮朋友吃饭,然后不知道怎么了,让清华的同学们知道了。那天正好是周末,清华有一小撮学生也在城里,闻着味儿就来了。说是给承倬甫接风,但这情形显然最后是要承倬甫自己掏腰包。酒越喝越多,然后吴玉山居然也来了。去年吴师长打赢了皖系,今年又被任命两湖巡阅,吴玉山现在也进了司法部做事。他来了,同学们中有人奉承,有人看不对眼,气氛明显有些微妙。承倬甫把杯中酒喝尽,跟关洬使了个眼色,借着尿遁就出来了,临走还不忘跟老板说,找吴先生结账。关洬也没少喝,听完笑得直打跌,承倬甫又揽住他肩,连声“嘘”他。然后两个人都有点儿醉醺醺的,靠在一块儿,七歪八扭地从涮羊肉店后门出去了。
“六哥,”两人走出去好远的路,关洬才停下来叫了他一声,“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了?”
承倬甫转过头来看他,那天晚上的月亮很亮,但是天气很冷,是北京城里攒着劲儿要下雪,但还没痛快下的那种冷。白气从关洬的嘴里出来,化作雾,笼住他的眉眼,把他浸润得比记忆里更加好看。承倬甫一时未答,伸出手在他颊边摸了一下。关洬的脸让酒意熏得很烫,破天荒地站在那里任他拂脸。承倬甫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因为酒精的麻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于是他克制地收回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