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洬夫妇于1923年从上海出发,乘坐“杰克逊总统号”前往美国西雅图。一直到登船前一天,陆归昀都魂不守舍,生怕有什么变故,或者关洬突然撕下了面具,露出真实面目来。直到真正上了船,陆归昀才放心了不少。船上还有不少留洋的中国人同行,光清华的毕业生就有近百人。陆归昀很快就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了承倬甫的存在,关洬的“秘密”甚至没有撑过太平洋,就已经被陆归昀猜了个底掉。
然而陆归昀也没说什么,笑了笑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宁可娶我了。”
关洬无地自容,只是低着头不敢去看他。其实陆归昀心里一直在犹疑,关洬若真的只是为了向家里交差,大可以随便娶一个什么姑娘,丢在国内就是。虽知道他人好,但这样全无私心,也未免近乎完人,总是让陆归昀害怕。眼下知道原来他也有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和秘密,陆归昀反而彻底放心下来。再一想“百年好合”上那滴泪渍,心里就蓦地发酸,对关洬生出一丝同病相怜来。
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轰轰烈烈办一场婚事,最后也只得了这么四个字。
陆归昀沉默了一会儿,伸出了手,挽住了关洬的臂弯,轻声道:“那我就多做几天关太太吧。”
关洬意外地低头看她,陆归昀凑到他耳边道:“船上都是熟人,要是咱们露了破绽,传到南京去还是事小,传进你‘六哥’耳朵里,可就事大了。”
关洬神色微怔,随即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背:“多谢你。”
但是“承六爷”像是一个紧紧贴着关洬的鬼魂,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提起。北京的政局动荡得越发厉害,去年的动乱驱逐了一位大总统,如今又驱逐了一位。短短一年,总统的位置好像是那□□上的针,转到谁谁就能坐。承倬甫升得也快,据船上一位清华同学讲,内阁改组,竟已提了他的名字。敬重他老子的,替承廷贞欣慰后继有人;不忿他老子的,就要唾一句“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是哪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关洬已不愿再听下去。再后来,他便很少去船上的餐厅与众人社交,大部分时间在自己的舱里,读书,写文章,教陆归昀英文。
他花了一些时间慢慢地和陆归昀讲关于承倬甫的事,很多时候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仍摆脱不去那份羞耻。然而陆归昀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嫌恶之色,他如果说不下去,陆归昀就会巧妙地岔开话题。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承倬甫关系匪浅,可是真正和第三个人剖开来讲他们的感情,对关洬来说还是第一次,他终于得以在这叙述中重新看待承倬甫其人。他有时是热烈激情的同路人,饱含对国家的爱;有时又成了冷漠利己的蛇,盘踞在祖荫的墓穴上吐出他人的骨头。言语变成海上的迷雾,他夜夜航行,却无法抵达那个真相。回忆如乱麻缠住他的呼吸,他只能从胸腔的血肉里剥出那铁画银钩的四个字,手起刀落,斩断了承倬甫在水中的影。
船在半个月后靠了岸,关洬和陆归昀别过船上的中国人,坐火车前往东部,到费城与詹姆士会和,方才以兄妹示人,随后再去普林斯顿找寓所安顿。彼时为外国人开设的英文学校有一些,但允许女子入学的极少。关洬跑了许多地方,总算找到一间愿收陆归昀的学校,只是课都在晚上,学校又远,关洬放心不下,每天自己下了课,步行一个多钟头去接她,两人再结伴步行回来。房东是个老太太,她住在楼下,把楼上的房子分着租给许多人。她瞧不起中国人,言语间多有冒犯不说,饭食经常少他们俩的,洗衣服也故意落下他们的,说“中国人有传染病”。陆归昀一个大小姐,很快就学会了做饭、洗衣。因为关洬的课业比她重得多,这些事情大多还是她来做。另有个爱尔兰来的年轻小伙子,时常打陆归昀的主意,房东也不管。最后关洬为了维护陆归昀跟他打了起来,反倒两个人都让房东赶了出来。那已经是他们到美国大半年以后的事,两个人寒冬腊月里在街头无处可去,陆归昀还要拿着帕子,给关洬擦鼻血。
“你又不会打架!”陆归昀又是埋怨,又是心疼,“你说你……”
关洬“嘶”一声,陆归昀赶紧收手。他瓮着鼻子,只道:“跟他说不明白!”
那赤发佬口音忒重,动嘴说不明白,就只能动手了。
陆归昀看着他,哭笑不得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风一吹过去,她便抖。关洬看了她一眼,赶紧把两人行李里的毯子拿出来给她披上,陆归昀张开手,想把他也盖到毯子下面。关洬一直跟她守着礼,从未如此亲近过,直往后缩。陆归昀只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二话不说把他笼了进来,两人靠着一起发抖。抖了一会儿,关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陆归昀看着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块儿笑了起来。
“对不住你,”关洬拍拍她的手背,“来之前以为美国什么都好,你也可以自由。没想到最后连累你吃这么大苦头。”
“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陆归昀不看他,只是微笑,“自由本来就是要吃苦。”
关洬转头看着她,意外于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陆归昀还是看着前面,有点儿发呆似的神情,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王元良他们的戏班里也很苦。”她突然开了口,“他们是跑江湖唱堂会的小班子,每人自己一个铺盖卷,冬天也没有棉的,填的都是些芦草。到冬天,一夜冷醒好几回,手和脚都是冻疮。每天大清早,班主就喊他们起来吊嗓子练功夫,慢一点儿就是打,唱错了也是打。都说不苦不能成角儿,可是苦成这样了,也还是成不了角儿。”
这还是关洬第一次听她提起那个戏子,他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听她讲。
“可是一上台,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王元良唱旦,我头一回听他唱戏的时候,他扮《怜香伴》里的崔笺云。‘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她轻轻哼起来,一把好嗓子,珍珠似的弹了一地,然后又戛然而止,“你别笑我傻,我当时真没看出来他是个男人。我若是曹语花,我也愿意和她‘宵同梦,晓同妆’。”
她转过头看了关洬一眼,关洬愣在那里,一时竟然不知道她是否意有所指。他不说话,陆归昀便笑笑,放过了关洬一马似的,又道:“可是我也想不明白,崔笺云若是真的喜欢曹语花,又怎么忍心让她去给自己的丈夫做妾呢?”
关洬涩声道:“曹语花若不去给崔笺云的丈夫做妾,又如何能够与她‘宵同梦,晓同妆’?”
陆归昀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看啊,还是因为《怜香伴》也是男人写的,男人做梦,无非娇妻美妾。男人写的戏,男人来扮,全都是骗人的。”
关洬也笑:“你好写一篇文章,就叫《重评》,这论调很新,也很……那个叫什么?feminism。”
陆归昀懒懒地笑:“我才不写什么破文章。”
两人又安静了一会儿,毯子裹在身上,渐渐没那么冷了。陆归昀似是累了,头轻轻地别过来,靠在了关洬肩膀上。关洬感到一片温热悄悄地濡湿了他的肩膀。
“你还想他吗?”
关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陆归昀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问自己。他抬起头,只看到深黛的天空点缀着无数星星,没有月亮,那片曾经飘过他少年时光的云也消散了。
“想。”他轻声地吐出一个字,对着心中遥远的月亮悄悄告解。
陆归昀在他肩头吸了吸鼻子,用一种很较劲的语气,强调什么似的:“我不想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想他了!”
她从他怀中挣出来,伸手用力地抹掉了脸上的泪痕,转过头来看着关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