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禁烟,你不知道?”
“禁的是大烟。”
“纸烟也算!”
“嗐,说了多少年了。”承倬甫不以为然,“禁得了吗?”
“这回要立法了。”
承倬甫唇边还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他,好像在估计他话里的真假。然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把烟拿下来,小心翼翼地重新塞回了烟盒。
“那我得省着点儿。”承倬甫说,“以后不好买了。”
关洬让他活活气笑了。承倬甫还保持着那个微微后仰,准备抽烟的姿势,看着他笑。关洬也跟他对视,手里仍旧攥着从他手里抢来的火柴盒,盒子上印了青翠竹枝,画技低劣,颜色暗沉。承倬甫一副“你高兴就好”的表情。
末了,还是关洬开了口:“于伯焘那边,我可以说两句话。”
然而承倬甫只是摇了摇头:“不必。”
“你有别的门路?”
承倬甫还是摇头:“适南,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关洬想问那是为了什么,但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问。他攥紧火柴盒,竹枝变了形,像被风吹过,簌簌而动,拂过他的掌心,如同很多年前另一个人的唇。
“我吃饱了。”承倬甫说,“可以回去了吗?”
关洬本以为耽搁到这个时候,应该没船回去了。没想到刚到河边码头,就看见相熟的面孔。原来陆归昀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晓得要没船,特意让佃农撑着船来城里等,果然接上了关洬二人。那佃农操一口苏白,同关洬说了几句,承倬甫是一个词儿也没听懂,只能云里雾里地跟着关洬上船。
“客人第一次来?”佃农问承倬甫,但答的那个却是关洬,“是。”
佃农看他听不太明白,也就不问了,自顾自哼起一个小调儿,借着节奏使力气。城中河道狭,桥又多,两岸皆有人家,在水中淘米洗衣。船行水上走得快,不多时,河道便宽了,两边都成了乡野,少人家。一时月朗风清,荷香阵阵,水上无光,只有船头悬一盏灯笼,幽幽地把人影映到水中。再往前,水面上就是一大片的绿叶,层层叠叠,被船挤开,就不甘心地别开脑袋,随着水声簌簌而动,仿佛一片清梦被扰以后的骂声。
承倬甫没忍住说了一句:“果然是江南可采莲。”
关洬顿时大笑起来,那佃农也跟着笑。但是都不说为什么,承倬甫让他们笑得莫名其妙。关洬把手伸到水里,摘了两块菱角扔给他:“这是菱角叶!”
承倬甫捏着湿淋淋滑腻腻的菱角,一时呆愣。关洬笑得更高兴,又把菱角拿回去,放进嘴里咬裂,在手里一掰,然后递给他:“喏。”
承倬甫接过来,翻出白花花的菱肉,咬在嘴里,迸开一股清甜。关洬给自己也掰了一个,懒懒地歪在船头吃,一边笑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承倬甫也不恼,自己学会了掰菱肉,一边回他:“菱角又不是五谷。”
说完,手上那一个也掰完了,学着关洬把手伸进水里。关洬嗤嗤地笑,又说:“摘两个得了,这都是人家种的。”
佃农在船头用苏白讲:“阿兴家里种的。覅紧,客人爱吃就多吃几个。”
承倬甫一脸茫然看回关洬。关洬也不翻译,只是笑眯眯地点头:“摘吧,请你吃呢。”一边说,一边自己也伸手下去摘。承倬甫这才放心跟着一起伸手进水里。但夜间看不清楚,承倬甫又没有摘过,不得其法,让菱角刺划了一下,还以为摸到的滑腻表面是什么别的东西,赶紧把手缩回来:“有蛇!”
关洬也让他一吓,还真以为他让水蛇咬了,赶紧抓了他的手过来:“我看看……”
但是承倬甫手上什么也没有,关洬犹不放心。承倬甫此时已知道不可能是蛇咬,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手往回缩,反被关洬抓住了,翻过来再仔细看。承倬甫手指微蜷,指尖依恋地拂过他的指缝,就这样轻轻地扣住了关洬的手。关洬没动,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船边荡起的水声更响,哗啦,哗啦,密密麻麻的菱角田一眼看不到尽头。
“没事。”过一会儿,关洬说,“哪有蛇?”
承倬甫轻轻地“嗯”了一声,也笑:“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直到船行出菱角田,他们都没再说话,但也没有放开手。河道又开始变窄,前面已有了乡村人家。岸边有人提了一盏灯在等,佃农眼尖,叫了一声:“姑娘!”
关洬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承倬甫没动,像是根本没察觉。然后船轻轻地震了一下,靠岸了。佃农先把手伸给关洬:“姑爷。”
关洬借了把力,上了岸。陆归昀松了一口气的语气:“怎么才回来?”
“火车晚点了,我就带他先去吃了顿饭。”
陆归昀便埋怨他:“哎呀!我还在家里备了饭!”
关洬只好讨饶:“对不住对不住……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派人去接我们今晚都回不来了……”
承倬甫一只手提着包,没用佃农扶,一步跳上了岸。陆归昀马上不说了,转过头来看他。承倬甫的掌心突然开始发汗,方才握过关洬的体温变得滚烫,在陆归昀的注视下,仿佛烧成一把炭,灼穿他的皮肉。
“这位就是承六爷?”陆归昀很客气,“总听适南提起六哥,今日总算见到了。”
承倬甫没忍住转头看了一眼关洬,做贼心虚地被那声“六哥”惊住,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陆归昀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也转头去看关洬。陆归昀手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反射在水中,一时映得关洬脸上波光涟涟,看不清他的表情。
“就是他。”他替承倬甫回答,然后又转回来,神情平静地从承倬甫手中提过了他的包,“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