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虚晃,好半天,才看见面色苍白,早已流尽血色的沈钰韶。她乌发散落一地,双眸紧闭,唇色发白,那纤弱的脖颈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触目惊心,看得方敬淑两眼发黑,呼吸就要停止。
不可置信地探上面前人的鼻尖,却再也感知不到一丝鼻息,她浑身一抖,脱力一般,倒进黏稠的血液中。
“陛……”颤巍巍开口,声音却紧得一丝都发不出来。
汹涌的悲意冲破情感的关闸,肆意奔流而出,她大张着口,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陛下——!!!!”
陆舒白听见这一声嚎哭时,才行至暖帐外,看着太极宫满室漆黑,她心中就有不祥的预感,急忙催动轮椅快速向前。
太极宫内一片死寂的漆黑,如同深渊巨口,吞噬了所有光亮与暖意,唯有窗外雪地的惨白天光,将殿内轮廓勾勒得鬼魅森然。
那不祥的预感,冰冷刺骨,瞬间攫住了她全身。
她几乎是本能地催动轮椅,平日沉稳的辘轳声此刻变得急促而刺耳,撞在空旷冰冷的宫殿四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不祥。轮椅粗暴地碾过散落在地上的书卷、碎瓷,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满室凄然,雪花洒进暖帐内,披上了一层银白,只见方敬淑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神色悲极,哭得肝肠寸断,手心里,还攥着沈钰韶早已凉透的手掌,和那柄要了她性命的长剑。
眼前女子的模样倒映进她眼中,扯得她心若碎成絮片。
霎时间,宛如泰山崩倒,陆舒白只觉脑子里“嗡”了一声,全身战栗起来。
身体一阵一阵涌上几乎能将人冻死的寒凉,她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一贯清冷无欲的琉璃色眼瞳中,终于,也是第一次涌起了属于凡人的神色。
“啊……”她张口,宛如玉色的琉璃崩碎,一声短促、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悲鸣,终于从她破碎的喉咙里挤出,尖锐得像是琉璃被硬生生碾碎的声音。
一时间,她像是忘了自己双腿不能行走一般,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竹绿色的外氅散落在地,她撑着椅臂,却忘记了如何催使轮椅,想凭借着那绝望的蛮力起身,可双腿早已失去知觉数年,咬牙了半天,撑起身子,身下却无力,只听扑通一声沉重的闷响,是□□与冰冷汉白玉地板的撞击。
她重重地摔在坚硬的地面上,离那片刺目的血泊,不过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天涯。骨头撞击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却远不及心口那被钝刀反复切割搅碎的万分之一。
琉璃色的眸子蕴起磅礴的湿意,顺着她清绝姣好的脸颊,滑入唇腔。
是苦涩的咸味。
泪水模糊了视线,朝那处看去,沈钰韶苍凉地倚在榻边,仿佛一个摔成碎片的瓷具,无论再怎么拼凑,也拼不成原貌了。
“你该再等等我的,钰韶……”呜咽声中,陆舒白嘶哑的声音低低传来,她顾不上散乱的衣衫,用尽全身力气,用双臂支撑着,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在冰冷刺骨、沾染着零星血迹的地面上,艰难地向那个了无声息的身影爬去。
太极宫冰凉的汉白玉砌的地板刺激得她身体一阵不自然地颤抖,她秀眉紧蹙,泪痕沾满脸颊。
“你要等我,才是……”
大雪终停,殿外,丧钟长鸣。
*
开宝六年冬,梁军终于越过长江,北上直取长安,南雍国破,后主沈钰韶自戕于太极宫。
南北并立的这十余年,终于在梁军铁蹄之下,用鲜血与亡魂画上句号,自此,山河归一。
时人都道,那位备受她折磨的以至于双腿残废的谋士终于得以自由,不必再委于她帐下了。
然同年,那位谋士,即中书省同平章事陆舒白,却于阁中割腕自戕殉国。
时年,沈钰韶三十四岁,陆舒白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