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树是那一批树种里唯一活下来的一粒种子,他从夏一的童年时代起就存在,直至现在。
白靳澜将西装外套脱下来,随意地扔在小矮凳上,他撸起袖子,露出一截壮实但白皙的小臂,肌肉紧绷:“你往后退一退,别被土溅到。”
夏一欲言又止地看着白靳澜毫无顾忌地挖土,西装裤腿上沾着湿泞的土,那句“要不要我帮你一把”顿时就说不出口了。
挖了不到半米,白靳澜一挑眉,道:“已经露出一块红色的布,看来马上就能挖出来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夏一竟然有些紧张,他当然不知道爷爷会留下什么。
存款吗?
可他不缺钱,这些存款,他又能拿来干嘛——
“挖出来了。”白靳澜顾不上雨后的土地地面有多脏,他单膝跪地,将包裹整个儿拽出来,包裹不算大,白靳澜颠了颠,“不沉。”
说着,白靳澜将红布包裹放在夏一脚边,抬头看着夏一,道:“拆吗?你来吧。”
夏一无言地沉默半晌,他慢慢蹲下身子,两人面对面,白靳澜一眨不眨地看着夏一,道:“拆吧。”
存款,种子,或者是一些金子。
他实在想不出爷爷还能藏什么,需要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包裹缠得很紧,夏一使劲拽,才终于拽开。包裹散落的那一刻,夏一一愣,里面的东西太出人意料:
存折和一沓有零有整的现金,一团卫生纸,一张录取通知书,以及奶奶常年戴在手指上的戒指。
夏一先打开那张录取通知书,那是姚慎之当年的录取通知书,一张纸从里面飘出来,夏一捡起来,这张纸已经泛黄,上面是爷爷粗糙的字迹,写着入校的时间、需要准备的东西,其间还有不少错别字。
哪怕是此刻,夏一仍旧能清晰地想象到爷爷坐在昏黄的台灯下,一笔一划、事无巨细地写下这一切。
夏一深呼吸一口气,他最后才打开那一团不起眼的卫生纸——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颗牙,纸团的内面写了一串数字,夏一记得这个日期,这是他第一次掉牙的日子。
那是一个暑假,爸妈还在上班,他提前放假,于是被送到乡下。
其实这颗牙不是自然脱落的,但确实是他第一颗掉落的乳牙,当时他很调皮,和其他的同龄孩子没什么区别,不像现在这般沉闷。
当年,庭院的树也没有现在这么高,他搬着小椅子,想要爬到树上。
结果当然是失败了,他摔得很痛,摔掉了牙齿,他忍着痛意,含着一口血跑去找爷爷,当时爷爷都吓坏了,那双编箩筐又灵又巧的手,不住地颤抖。
夏一垂下头,久久地看着这颗十多年前的乳牙,恍惚间,他又想起爷爷在病床前唯一的念头就是见爸爸一面,可直到他去世,都没能实现。
他不过是想最后见一次姚慎之。
姚慎之的录取通知书,奶奶的金戒指,夏一的乳牙。
这三样东西,几乎贯穿爷爷的一生。
最后,他什么都没留住,什么都没留下。
“……一一?”
白靳澜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夏一慢慢抬起头,他的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白靳澜的模样,他只能听到白靳澜对自己焦急的呼唤,还有那双压在他头顶的温暖的手掌。
夏一喉结滚动,他用手背摸了一把眼泪,可是泪水却越擦越多,像是断线的珠子一样。
“我……我没事……”
夏一的一句话断断续续的,白靳澜抱住他的肩膀,沉声道:“难受就说出来,这里只有我,我会为你保守一切秘密,一一,我在,我永远在。”
夏一看着白靳澜的双眼,仿佛只是在刹那间,他忽然崩溃地回抱住白靳澜,他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恨!他恨!他恨姚慎之的绝情,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后知后觉的难过像潮水一样将他席卷、裹挟,直至精神的漩涡中心。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撕心裂肺、如同孩子一般眼泪横流、崩溃大哭。
……
月亮高悬于天空,今天的云彩似乎格外透彻,夏一披着白靳澜的西装外套,坐在车头上,手里拎着一罐冲泡式的热奶茶,他抬头仰望星空,而白靳澜则在看着他。
白靳澜双腿交叠靠在车头上,他看着夏一微微发红的眼尾,心底是止不住的心疼。
其实在若干年以前,白靳澜曾短暂地幻想过未来的自己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那时候他的标准很明确:长相上乘,性子坚毅,礼仪得体,要面子。
他不想看到未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露出狼狈的样子,他想,他会觉得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