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而来的季向庭飘在半空,沉默地看着殿中的对峙。
他并不记得在大厦将倾的前夕,自己曾在酩酊大醉时孤身来找应寄枝,许是酒液侵蚀了他的记忆,亦或是这段记忆被人刻意抹去。
所以此刻今生的季向庭听见自己如是开口,只觉得奇怪。
这不该是那时候的自己该说出口的话,即便这些的确是那时的他心中所想。
上辈子清醒时自己从未将其宣之于口,因为他动摇了。
他仍记得在流云原决战前的夜晚,枯荣军与应家军在同一处树林扎营,相距不过百里。
季向庭身上的引心蛊不容许他长时间脱离母蛊,这会让他痛苦不堪。
同样,这些也成为季向庭找应寄枝胡闹的借口,在数个深夜拉着人胡闹,乐此不疲。
那晚,他们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所有人都陷入沉眠时,悄无声息地在树林深处的水潭边漫步。
点点萤火环绕在他们周围,映着皎皎月色,连时光都缓了下来。
“你爹明日便要捉拿你母家最后的至亲,不难过么?”
自一开始色令智昏的纠缠,到后来,无论是否愿意,他们都已一块走过第十个年头。
这也意味着季向庭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应寄枝,了解他的过往、秘密、思想……与身体。
了解越多,他便越不能再将从前那些幼稚的仇恨不讲道理地算在应寄枝头上。
他常常想,若真要比较,也不知他与应寄枝哪个更惨些,这样的彼此折磨,又有何意义?
可这仙门四家,却不得不灭。
过了十年,季向庭仍像是同昔日蓬莱幻境中舍不得对应寄枝下手的自己,心软的坏毛病一点未改。
所以他犹豫多日,终于问出口。
应寄枝停下脚步,侧头望向季向庭:“你知道,我不会。”
可在那双眼睛里,季向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
许是月色太好,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应寄枝望向自己的目光与旁人都不同。
大抵初见时的期许终于得到迟来应许,又或是,眼前景象让他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那自己呢?自己之于他,会有所不同么?
他张了张口,心头攒动的冲动让他耳根发红,理智在某个瞬间被满溢的情感冲破,他舌尖抵着齿关,下一刻便要将心底的疑问问出。
可耳畔传来的是应家军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季向庭猝然回过神来,身影一闪便窜上了树,他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去,却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没头没尾地开口。
“可若是你死了,我会难过。”
近乎是落荒而逃。
他将自己的心思说了个干净,却不敢问应寄枝,也不敢相信他。
可如今再想,季向庭却觉得后悔,他该多停片刻,至少要瞧见应寄枝的反应,许多事便不会发生。
流云原一役后,枯荣军尽数暴露,应长阑闭关,应寄枝暂代家主之位,只要他有心,便能派兵将还未完全成熟的枯荣军赶尽杀绝。
季向庭曾费尽心思让枯荣军思隐匿了许久,又靠着甜言蜜语不断试探应寄枝的底线,在应家旁敲侧击,可却一无所获。
他无数次在汗水与泪水之间望进应寄枝的眼眸,那双曾经映不出任何光的眼眸只有自己的影子,一如那日点点萤火中他瞧见的模样。
这让他辗转反侧。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梗在他的胸口,随着时间推移没有熄灭,反而因应寄枝若有似无的默许而越烧越旺。
所以那段时日,在季向庭刻意的回避下,他与应寄枝足有一年未见,直到眼下他们不合时宜的见面,他说出了不合时宜的话语。
应寄枝垂眸盯着身下那双笑意吟吟的眼眸,转世的游魂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眸因望向自己而亮起的些许光芒,在话语落下的瞬间消散。
日光偏移,照在应寄枝的眼角映出一点光芒,又顺着他的脸颊划下,似是谁在替这位不知蓄喜怒的人落泪。
良久,他才听见应寄枝似是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这才是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