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苏林吸了吸鼻子,“魏经理人特别好。”
他还以为,魏经理叫他进去,是要骂他惹麻烦,甚至把他开除。
没想到等进了办公室,魏经理却只是问了问癞皮帽的身份,没问他的家里情况,也没说别的就让他出来了,甚至临走前,还让他尽快出海报——这显然是不打算让他滚蛋的意思。
他心里感激,觉得电影院是他待过最好最好的地方了。
闻慈放下心,把手里两瓶酒放到桌子上,朝他抬了抬抬下巴,“你的。”
苏林是买酒回来的路上被癞皮帽拦住的,他一上来就叫着举报,把两瓶酒一把夺走,当作他小资主义的证据一样高高举起,他不敢阻拦,甚至也不感到意外。
回想当时的心情,短暂的惊慌后,就是漫长的麻木,恐惧深入骨髓,反倒感觉不到了。
苏林本来以为这次的结局会和往常一样,却没想到,完全不同。
一道清亮果断的声音毫不迟疑地打断了癞皮帽。
想到这里,苏林垂着的头颅抬起一点,望了眼闻慈,低声道:“林大志——就是刚才那个人,他是我小学前两年的同学。”
闻慈没想到苏林会说这个,她“唔”了一声,“那他这么恨你?”
臭老九可不是谁都敢说的,尤其癞皮帽嗓门这么高,显然是想让事情闹大,让苏林彻底完蛋,这两年搞这个的红袖章其实已经少了,他这样的,显然是恨苏林入骨。
苏林其实也不明白,“可能是那两年我家里还没出事吧。”
苏林显然是憋了太久,又莫名信任闻慈,一股脑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
闻慈这才知道,苏爷爷以前的确是美术协会的,而且出身很好,其实建国前他还给国家捐过大半家产,本来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结果运动最开始的时候,他儿子,也就是苏林的亲爸忽然背刺,举报老父亲倾向错误,这才导致苏家出了事。
俩老人墙倒众人推,推得最狠的,就是苏林父亲。
苏林父亲靠着“大义灭亲”,这些年倒是过得风光,苏林的户口虽然在他名下,但他这些年没管过儿子半分,娶了年轻老婆,生了新的孩子,日子潇洒又体面。
而苏林一直被爷爷奶奶养大,至于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
苏爷爷奶奶没出事前,苏家日子很好,苏林也算是半个小少爷,每天打扮得干净漂亮,癞皮帽是那时候讨好他的同学之一,谁知道,苏家刚倒,他就换了一幅面孔。
他见天在学校里呼喊苏林资本习气,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了学校。
但癞皮帽不肯放过他,抽空就去新学校散播苏林家的事情,在这敏感的年代里,苏林从来没有交过朋友,反倒经常被孩子们欺负,老师们怕惹事,最多也只能警告几句。
闻慈听得叹气,怪不得他这么社恐又自卑呢,被欺负大的,不自卑就怪了。
她看苏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长睫毛打湿一点镜片,看着怪可怜的,她把手伸进包里,没有新手帕,就摸了颗水果糖出来,默默推到桌子另一边。
苏林到底是忍住了没哭,他没要糖,反而从兜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给闻慈。
“我中午买的,”他瓮声瓮气道。
美工的工资其实没多高,起码比不上一线工人,工人还能评级涨工资呢,但一个月三十二块八,对苏林来说已经很多了,他跟人换了酒票,花十块钱买了五粮液,还剩一半多。
想着爷爷奶奶很久没吃糖了,他就称了二两水果糖。
闻慈接了,但还是把自己的糖塞给了苏林。
午睡没有成功,现在彻底精神了,闻慈索性跟苏林商量起那张大海报怎么画,两人光讨论就说了很久,又拿出成卷的巨大画纸比比划划,开始裁剪拼贴,渐渐忘掉了中午的事情。
外墙那块海报位近四米长,得有两米高,市面上哪有这么大的画纸,他们得自己拼。
闻慈在七中画过好几次大板报,熬浆糊的动作很是熟练。
她借锅炉房熬浆糊的时候,苏林就跑到电影院外量海报位的尺寸,精确到厘米,再回来时,有点咂舌,“本来觉得海报很大,但一量发现比我想得还大……这桌子不会铺不开吧?”
说着,他又回到办公室量桌子尺寸,最后说:“长宽比海报多两三厘米。”
差一点就铺不开了。
闻慈端着煮好的白浆糊回办公室,就开始刷浆糊。
可以先黏成整张大画纸,画好后再贴到外面,也可以直接把画纸贴到外面墙上,再下去画,因为天冷,两人选择了前者,叠着纸张边缘用浆糊按在一起,等干了就可以连成片。
苏林放下工业卷尺来帮忙,两人忙活一下午,又照着草图在这张巨大的画纸上勾勒轮廓,等到下班时,上面的线条已经浅浅的铺了一层,明天就能上颜料了。
闻慈手扶在脖子上扭了扭,一下午低着头,真有点不好受。
“到点了,”终于能下班了。
其实还有三四分钟才下班,但苏林还是收起了工具,至于这张画纸,他看了看,还是把它铺在桌子上没动——这纸两米高,要是卷起来的话,竖着柜子都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