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看得出玉缝隙里的沁色,也可以看出要在这壁画上,何时轻重手。
这漫天的壁画就是一幅巨大的画布,先前,长青总会有种画不尽兴的感觉,但在这里,在这张“画布”上,这种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尽的满足感。是看到无数的灰暗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鲜明,无数风一吹,手一挥就会掉落的壁画碎片因为自己的手而变得牢固。
这种成就感是长青从未体验过的。
几乎叫他有些痴迷。
林千也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一下子也不太习惯,因为长青太好学了,而且学得还不错,基本上一教就会。一个好的学生,忽地有些唤醒了他沉寂多年的心,那曾试图依靠闭关而寻找回的激情。
直到一日,他喊停了长青,将他拉到自己身边:“莫要修了,就让这壁画留着残缺,我们就做最简单的修缮,一定要装出难以修好的样子,骗过林叔良。”
林千的双眼炯炯有神。
其实在之前他们就有过这般举止。
每到林叔良的蚂蚁来送饭的时间,林千都会让长青下来,在一旁装作无聊的样子,以此骗过林叔良。
长青知道,这是林宗师在保护他。
林叔良此人,心思歹毒至极,为了达成目的连自己老师都能拐过来,又怎会对长青手下留情。
但是林叔良自从那日之后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回来过,每日就只有他那诡异恶心的蚂蚁定时定点地来送饭,长青在这里待得几乎要忘记时间的流逝。
只能算着每天吃了第三顿饭后,外头差不多傍晚。他才得了空闲,能一个人在地上休息会。
但是每次脑子一空下来,他又发现没什么好想的——以前满脑子都是工作,也没什么朋友,唯一的情感牵挂只有丫丫和外婆。
但是来杨家镇久了,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脑中这个排序悄然发生了改变。
每当合上眼,眼前总会冒出的第一个人,变成屈黎。
那张脸的每一个五官都变得格外清晰,在数个他辗转反侧的夜里,刺激着他的大脑,提醒他还在“演戏”,还在“戏台”上。
可话是这样讲,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种无处安落的孤独感,就像是他被隔绝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之中,虽然知道在海的那头有人正开着船寻找他,但是海是如此的大,他无法确定自己要多久才能被人找到。
他一切都不知道。
甚至久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会在夜里找上他,谴责他的自私。
因此,他越来越不愿想起屈黎。
第46章
一幅顶山高的壁画,主要由支撑结构、地仗层和颜料层组成。
支撑结构即为“岩石”,乃是此壁画的承重基础。地仗层则通常由灰泥、混合黏土或者石膏等东西组成,构建出方便后续作画的平整支撑面。颜料层便是艺术表现的核心。
而长青眼前的这块壁画,每一层都伤痕累累。
地下盐水从乌黑岩块下不断渗出,析出结晶。过程中的状态变化将壁画地仗层与颜料层撑破,形成一片斑驳的景象。
如何填补裂隙,如何安抚起翘,如何擦去泥渍。
长青跟着林千一步一步,学着做。
而随着壁画的不断修复,“须臾”的过去也逐渐浮于画上。
可以看出,须臾人热爱在壁画上记录生活。大到祭祀,农耕,小到服装宝饰,稚子嬉戏,都能在上面找到踪迹。彼时的须臾,汉化程度已然极高。
长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它,也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砚山五脉会为“须臾”这五座石窟而立。
因为这些壁画简直绝迹。
最重要的是,这些都与长青记忆里那画册的后半部分存在重叠。
生老病死,收成祭祀,那本画册原本看不懂的一切,都于当下变得清晰。
一切平静,直到那天。
长青正坐在高处的架子上工作,忽地停下了修补的手。
“师傅。”他唤,呼吸都放得轻,像是怕惊碎什么。
林千闻声抬头,与长青目光于空中相接的刹那,他心里陡然一空。“怎么?”
长青紧皱眉头,三步作两步从架子上跳下来,颤抖着将手里的东西捧到林千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