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内落了小雨,细小的雨滴掉到地上,连水痕都晕不开,可雨丝太密,很快便把衣服淋得潮湿。
他和母亲讲了梦里的前世,前世他的生母也早逝,他难免联想是否两世有所关系,后来细细对比,二人离世的时间与原因都不相同。
崔茵在他还不记事时便病逝,方与宣没有与她相处的记忆,只能从照片里幻想她的音容笑貌,他有时觉得这样也好,能把母亲当作朋友,讲些平时说不出口的真心话。
讲到后面,雨更大了些,附近的人们陆续撑起伞,他仍坐着没动,余光看到邢越正从小路另一端向他走来,便微微前倾身子,将崔茵名字上的水珠擦去:“我最近一直睡不着,闭上眼就害怕。大忙人出差的第一天夜里,我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来隔着玻璃见我一面。上辈子我们没见成最后一面,当时他去城外军营点兵,出门太早,我去送他时,只在城墙上望了一眼。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眼。”
风从指缝间流淌过,吹起花瓣,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抚摸。
“其实他要是没来见我这一面,我可能不会应激反应这么大。他来这一趟,实在给我感觉不吉利,总觉得越是刻意想弥补遗憾,越容易出意外。但他要是不来……”
他抿唇把后面的话吞回去,站起身,头发都湿哒哒地贴在脸颊上,另起一个话头:“……我那天去见了老堆哥,他老得真快,想一想,确实岁数也到了,爸应该也大差不差,只是我好久没去见过他。”
“最后他让我别怪爸。我没怪过爸,他要赚钱养家,没时间照看我,也不是他的错,我那时候也有十多岁,明事理了,也能一个人生活。”
方与宣说到这里,沉默了下来,在找合适的措辞,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另加修饰,只把想说的话直白说出来。
“直到前两天大忙人跑到博物馆里来找我。当时我看见他火急火燎地来,想的是现在这年代网络发达,微信上的消息又不会长了腿跑掉,我短时间没看见,后面总会看见,还劳他特地来一趟——当初只靠纸笔留言的时候,爸出门一走就是大半年,从来都半句话也没给我留过呢。”
“然后我就突然明白为什么老堆哥让我别怪爸,我自己看不清楚,旁人看得清楚。我始终以为,我现在和爸生分,只是相处的时间太少,长大就不熟了。直到那天看见敲玻璃的大忙人,才意识到我确实一直在怪爸,怪他总是甩下我一个人。我是不是有点不讲道理。”
是太不讲道理了,方与宣自己在心里答了话。
也怪丛风,要不是有丛风纵着,他也不会不讲道理。他又想。
邢越已至身边,停在几步远处,等着方与宣与崔茵道别,才上前把伞递给他:“走吧,下山。”
他们并肩向墓园外去,在入口处与一人擦肩而过,伞沿碰撞。
方与宣想事情想得出神,只道了声抱歉,没抬头看便离开。
那人穿一身黑衣黑裤,被撞一下后,听见道歉,抬起伞沿回首望去,愣了片刻,可看着这二人的背影都魂不守舍,也没有出声叫住。
郑宇转回头,继续埋头向山上去,他今天来给父母扫墓。往年都是丛风陪他一起来,今年只他一个,显得有些孤单。
沿途墓碑前都摆了花,雨点滴滴答答,把花上落的灰土都洗净,草木香气被雨水唤醒,闻着爽利,也叫他原本低沉的心情扬起来些。
他停在一处合葬墓前,从背包里掏了酒摆好,想了想,又给丛风发了消息,叫他别惦记着这边的情况,手底下打字,嘴里也不停絮叨着:“爸妈,我哥今年没陪我来,他出差了,这酒就先咱仨喝吧……他没来挺可惜,真该叫你们见见他的变化,不知道哪个神仙给他开窍了,就跟僵尸突然开化了一样,人也不凶了,做事儿也像活人了,还认识了新朋友……”
说起朋友,他想起刚刚擦肩而过时方与宣的落寞神情。方与宣其实算是他的贵人,从前他以为只有切实的利益输入才算是贵人,如今想来,盘活一个人、一个店的精气神,又何尝不是贵人。要是没有方与宣,他大概还守着那家小店得过且过,倒了也就倒了,连老堆哥都倒下来了,店又苦苦撑着做什么。
郑宇一边说,一边打字,一边喝酒,没多久两头就串行了,聊一半,便把在墓园门口遇见方与宣的事捅出来了,等他回神时,早都过了撤回消息的时间。
他本没当回事,中元节祭祖是老传统,只是丛风的反应比他想象中更奇怪,丛风问:“他一个人?”
郑宇不明所以,酒意上头,又给冷风一吹,他只当是关心,回复说:“和朋友一起来的。”
几乎是下一秒,丛风的电话响起,他刚接起来,对面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朋友?哪个朋友?”
郑宇扣扣耳朵,说:“没看清。”
“穿什么衣服,年龄,身高,身材。”
郑宇可算清醒过来,被他吓得以为事情有诈,被自己爹妈的照片盯着,他不敢磕巴,一口气答道:“一身黑,没看出来多大,不老不小,不胖不瘦。身高没注意,伞挡住了。”
他说得过于抽象,但丛风居然说:“我知道了。这两天盯紧他。”
“啊?你有病吧!谁啊,卧底?举报给钱吗?”
丛风没理,啪一声挂断了电话,郑宇仍然举着手机,不知怎的品味出了一丝愤怒和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