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嘴咽了口唾沫,两只手不住打颤,念在话已出口,便一不做二不休:“当年阮家先祖,为了大祁南征北战,杀退了多少蝣蛮子,又被多少蝣蛮子杀得不计其数!我阮家人丁凋零,还不是因为祖上血脉所剩无几,否则传到现在,岂容得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擅作主张!蝣人,本就与我族不共戴天!就算再拿他们祭祀一千年也不解恨!阮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生出你个不知好歹的狼崽子!不为同族宗亲多谋恩泽也就罢了,倒是想起拆人的庙,毁人的好事来!你如今干的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他们当年抛头颅、洒热血为我阮家拼来的大好福荫!”
阮玉山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站在原地等他说完,确定阮轼再想不出半点多余的话,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走到阮轼跟前,低头看下去。
他个子本就高大,如今再披一件鹤氅,简直像座巍然伫立的山一样,光是抬头对视就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阮家开山立府不过两百余年,高祖父七十八年前便有意将活祭的旧制废除,只是时运不济,决策没来得及下达,人便死在了幽北。若他活着回来,此后世世代代的子孙家主,都会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堂伯公,你所谓的列祖列宗,难道只算两百年前那些跟你想法别无二致的,这七十年间,想要要废旧制的家主们,就不是列祖列宗了?那这么看,您老人家,也不是很讲究忠义悌孝嘛!”
阮轼咬紧了牙根:“……你不要血口喷人!”
“欸——”阮玉山抬手,低低笑道,“伯公这就把话说重了。三年前您的外孙李及初满十四,想上天子城太学读书,您连夜打发了近侍来我房中,除了一句劳烦,别的什么也没送来。云岫去库里搜了搜,找出一个上品戗金宏光鼎拿去燕辞洲典当,从燕辞洲当出的三千两黄金全部送去了天子城,给您的外孙换来一个太学名额。一年不到,李及在太学打死了同窗傅白,也就是大司农的外甥。我又连夜打发林烟以红州城主的名义秘密上供了八千两黄金和一封告罪书连带着红州天牢的一名死囚到天子府,狸猫换太子,把李及从牢里救出来。此事大司农至今不知,还以为当年在断头台上被处刑的死囚是您的亲外孙李及——”
他话音忽止,拍了拍阮轼肩上的雪,微微弯腰,凑到面色已经煞白的阮轼面前:“您说说,带给咱们阮家人福荫的,到底是鬼头林里那几百个蝣人的脑袋,还是我阮玉山?”
阮轼目眦欲裂,俄顷,只别开头,牙根咬得咯吱响,却说不出一句话。
阮玉山直起腰,懒洋洋看向面前的所有人:“还有人有什么话,一并说了!我阮玉山今日回府,明日便没闲工夫再做接待。”
阮轼以及阮轼身后的一重长辈统统鸦雀无声。
太阳底下没人的后背是光亮的。
尤其是在阮府,阮玉山这个身为唯一掌事人的太阳面前。
“都回去把孝衣换了吧!”阮玉山显然对这个场面很是满意,他面带笑意,眼角甚至弯出了一丝浅淡的纹路,嘴上笑骂道,“这个林烟,怎么就把话传成我死了!”
语毕便转身迈步,扶着老太太朝自己园子的方向走去。
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浩然的摆动之声,众人站立在祠堂口,静默着目送他离开。
那些眼神中有愤懑,不甘,甚至有一些不可察觉的恨意,但更多的是对他死而复生的后怕与无奈。
风雪下一众白衣木然不动,倒给这场有名无实的丧葬添了几分应有的悲凉。
半晌,人群中愤然走出一个苍老佝偻的背影,一甩袖子,沙哑道:“不中用……不中用!”
所有人都没有回头。
他们都听得出那是阮峙的声音。
这个一生为阮府鞠躬尽瘁的老人,对着佘老太太和阮玉山尽心服侍了一辈子,到头来似乎注定要与他们走向反目的结局。
阮玉山先将佘老太太送回了北园,出来的路上脸上已没了笑意,只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着,面无表情询问云岫:“燕辞洲的财产全都转移了?”
“都倒回红州了。”云岫低声道。
“那好。”阮玉山眯了眯眼,“把钱拿出来,分一分,今日在场的所有宗亲,按户头算,一户一千两黄金,备好飞票,送到他们家里——要悄悄的,只管打发人去送钱,送的时候怎么说话你清楚。别说人人都送了,也别说其他人都没送。要让他们觉得,我只挑了几个亲近的人送。”
云岫点头:“明白。”
除夕前一晚,阮玉山遣人连夜送了一封家书到穿花洞府。
才封好信,就听云岫在屋子外敲门。
阮玉山一边练字一边说:“进来。”
云岫进了屋,关门上前,同阮玉山汇报道:“阮峰那老头子,前夜在家里闹自杀,打发人来了咱们这儿,见老爷你不理会,昨晚又要上吊。今天我去送钱的时候,正巧撞见他又要割腕,飞票拿出来交到他手上,立时便好了,白绫收起来了,毒药不喝了,连刀都送我了。”
说着,便把怀里那把匕首掏出来,啪一声放阮玉山桌上,颇有点在自己身上多搁片刻都嫌不干净的意思。
阮玉山把匕首掀到地上:“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我桌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