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四并不意外。
从白断雨将楚空遥赶出去的时候他便意识到眼前这个被世人称作半神的人有话要单独要跟他讲。
“瞒不过您老神仙。”钟离四披着刚刚脱下的外衫,单薄的身躯扶着床沿坐到床边,“跟我爹一样,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我骨珠的异常。”
“你经历了什么?”白断雨抄着手倚在床头,对此来了兴趣,“怎么我看红州那小子天天寸步不离守着你,倒像是还不知道?”
“我去了盂兰古卷一趟。”钟离四语气淡然。
白断雨挑眉:“这东西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有机缘就可以。”钟离四含笑朝他一瞥,“你知道我的机缘是什么?”
白断雨便明白了。
果不其然,钟离四指指自己的眼睛:“数百年前,蝣族巫女盗取蛇妖月白的器灵与蝣族首领做交换,承诺将月白的力量生生世世注入蝣族血脉,每一代中都会有一个蓝眼蝣人作此力量的承接根基。而蝣人为此的交换条件,则是必须在人间替她供奉功德牌位,以助她飞升永净世成神。可此功法本为邪道,她为了避免天理纠察,利用月白的器灵躲入盂兰古卷中本属于蛇妖月白的封位,仗着天神私域无人冒犯,在月白的封位中修习了千百余年。直到我神魂入卷,和月白一起将她打散。”
白断雨点点头:“巫女魂飞魄散,蛇妖灌注在蝣族身上的力量自然也该归还。这便是你如今玄气倾泻,骨珠不保的缘故。”
他把事情弄清楚了,便走到自己药箱旁,摆出一排银针,开始洗手烧火:“这若是换了旁人,玄气还尽,命也就尽了。偏你是千百年来蝣族唯一一个目生双瞳之人,舍了一命,还有一命生机。只是红州那小子并不知情,以为你没了便是没了,这才跪在大军营地前求我来给你续命。”
钟离四的目光闻言凝固在白断雨身上:“……什么?”
白断雨耐心重复道:“这若是换了旁人——”
“不是这个。”钟离四打断他,“你说,阮玉山在大军营地前,做了什么?”
白断雨颇为意外地抬头瞅了钟离四一眼,恍然大悟:“忘了,你还不知道。”
他拿着银针挨个在烛火灯芯中烧过一遍:“这小子那天早上骑马跑到谢氏驻扎营地前,下了马就当着三千大军的面跪在雨里,求我来救你一命,我不答应,他就一直跪着不起来,跪到老子答应为止。”
说完白断雨哼哼笑了两声:“倒是跟传闻中相差无几,是个犟脾气。”
他没听见钟离四吱声,便在烧火的间隙朝旁边瞥了一眼,望见钟离四两眼木然地出神,就凑过去:“不然你以为,他怎么把老子从谢家军那儿请到这来的?一声令下,我就来了?还是他亲自跑去谢家军营跟我推杯换盏,同谢九楼握手言和换我来的?”
钟离四还是不说话。
白断雨哂了一声,又道:“红州这小子,多年前我有所耳闻。十二岁以新登红州州主身份上天子城时,当着先天子的面,便有过惊世骇俗之言,说自己在位一日,便一生‘天子不求,玉皇阶前不垂首’。如今看,我白断雨的面子,比天子和玉帝还大嘛!”
白断雨一边说,一边烤着银针,一边斜楞眼睛打探钟离四的神色。
钟离四大抵是有些烦他,别开脸,手里不停摩挲着一个粗糙的平安扣。
“小蝣人,”白断雨收了针,转向钟离四,一脸正色道,“我看那小子很在乎你,而你也并非像之前表现出那般绝情。既然心里还有彼此,何不把话说开,给自己一个选择?”
“若是选择有用,我何须旁人提醒。”钟离四乜斜了白断雨一眼,倒是把话说得很开,脸色苍白,神色间却很坦然,“他是阮家家主,我是蝣人。他的堂亲杀了我的哥哥,我亦报仇杀了他的堂亲。只要心中还有半分恩义和责任,便不能在一起。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和我之间,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倘若我叫他知道自己还有命可活,那对彼此又是新的折磨。不如早日断了恩怨,放他一个自由,也放我一个自由。”
“你此时肉身一殒,身上肩负的蝣人身份和责任也该随之消散了。”白断雨不以为然,反问道,“你凭什么断定,阮家小子不会愿意为了你,舍弃阮氏的身份呢?我看他为了救活你,就差把命拿来换了嘛!”
钟离四指尖紧紧攥着那个平安扣不吭声。
“其实你也愿意的吧?”白断雨撑着膝盖扭过上半身凑到他眼下追问。
钟离四沉默了很久,只说:“红州太大了,阮氏也太大了,蝣人和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太大了。他若抛下一切,会成为阮家的罪人。”
白断雨不管这那的,只问:“你就说你愿不愿意!”
钟离四:“……”
白断雨紧紧盯着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