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的烦恼又变得极其微小琐碎:“那个法术模型,书上画得倒是漂亮,怎么我弄出来就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声音里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懊恼,紧接着是身体在床上不安分地扭动、翻滚,带动着整个黑暗空间都仿佛在轻微震动。
真的是……吵死了!
西撒尔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这片本应滋养他灵魂的黑暗空间,如今变成了一个永不落幕的烦恼剧场,每晚准时上演着同一个主角的独角戏。
他像被关在一个隔音极差的囚笼里,被迫听着隔壁邻居无休止的碎碎念。
数次想强行封闭感知,但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性的魔力,总能顽固地钻进他的耳朵。
忍受不了了,西撒尔在黑暗中睁开无形的眼睛,试图穿透这片包裹着他的黑暗,看清外面那个扰人清梦的混蛋。
视线艰难地延伸出去,却被一层更浓稠,如活物般的黑暗物质阻挡再扭曲。他只能捕捉到一个蜷缩着的模糊轮廓,像一团裹在厚重破布里的小动物,不安地动来动去。
楼漓?
呵呵,他想起来了。
那个回家探亲被猎人陷阱夹断腿的小狼崽子,莱塔,小家伙被一个路过的魔法师赎下,细心治好伤,还给了食物送回了森林。
回来后,小狼崽子那双眼睛里简直盛满了星星,天天在他耳边嗡嗡嗡:“西撒尔大人,楼漓大人他救了我!他好温柔,好厉害!绿色的光一闪,我的腿就不疼了,他就像纳尼亚传说里的月光天使!真的!您一定要认识他!”
当时西撒尔正懒洋洋地晒着战后难得的平静阳光,被吵得不耐烦,只甩过去一句:“行了,吵死了。天使?能有多特别?不过就是一个人类魔法师罢了,有什么稀奇的?……”便再没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刚结束一场与人类的争斗,从尸山血海中爬出,对人类的一切都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和怀疑。
事实上也如此,眼前这模糊的一团,和“天使”的形象差距未免太过悬殊。西撒尔只觉得一股荒谬的郁气堵在胸口,只想冷笑。
天使?呵。
明明就是个白天装模作样,晚上抱着被子打滚,纠结掉了几枚金币和法术模型的小精分!还是个话痨精分!真是吵死了!
然而,日子在被迫的聆听中一天天过去。西撒尔惊愕地发现,自己那本该在漫长龙眠中修复的灵魂创伤,恢复速度竟远超长老们的预估。
这片黑暗空间确实在滋养他,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
更让他自己都感到不解的是,他对那个夜晚噪音源的态度,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烦躁依旧,但不再是想杀人的那种。他开始习惯了。
甚至,在楼漓又一次因为某个法术模型构建失败而懊恼地捶打枕头发出闷闷的声响时,西撒尔那沉寂的意识里,竟下意识地冒出一个念头:“笨。精神力牵引再稳点不就结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再是为了对抗噪音,而是为了听。
听那个模糊身影在黑暗中的一举一动,听那些充满了烟火气琐碎又真实的烦恼。
他像一个隐形的幽灵,在黑暗中窥视着一个人类最私密的角落。
白天,他也能模糊地感知到外面的世界。有访客到来,毕恭毕敬。
“楼漓大人,国王陛下恳请您……”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
“嗯。”回应只有一个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鼻音,冰冷而疏离,与夜晚那个抱着被子打滚抱怨的家伙判若两人。
“楼漓大人,北境公爵的使者求见,关于……”
“不见。”声音依旧简洁淡漠。
来访者似乎被这无形的威压所慑,声音都矮了几分:“是…是!打扰大人清修了。”脚步声仓皇退去。
下一秒,那冰冷权威的假象瞬间崩塌。床铺再次传来一阵夸张的翻滚摩擦声,伴随着懊恼的低叫:“啊啊啊——!刚才拒绝的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会不会觉得我不给面子?完了完了,明天肯定又要被那个讨厌的宫廷总管用鼻孔看我了,我应该说‘深感荣幸但无法抽身’的……唉……。”
西撒尔能想象到那人正抱着被子像个被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为一句可能不够完美的拒绝而反复纠结、自我鞭挞。
这种极致的反差,让西撒尔感到一种怪异的……趣味?
白天,这团黑影会挺直,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寒意,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冰雪的孤峰。
而到了夜晚,这山峰便轰然倒塌,化为一滩在床铺上辗转反侧,充满各种小情绪的泥沼。
某天傍晚,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带着痛苦的呜咽声。那团模糊的身影似乎蹲了下去,黑暗空间外,传来他刻意放得极轻极柔的嗓音,与白日面对贵族时的冰冷截然不同。
“嘘,别怕,小家伙,让我看看。”布料摩擦的声音响起,似乎他在检查什么。
片刻后,低低的吟唱声响起。并非什么威力强大的咒语,而是几个简单且纯净的音节,微弱却清晰的魔力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清晰地荡漾开来,穿透了黑暗空间的阻隔,轻柔地拂过西撒尔沉睡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