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高大挺拔、穿着昆戈将领常服的身影恰好从回廊转角走过,步履带风,侧脸线条冷硬。
是博特格其。
他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停留,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廊柱之后。
仅仅是一瞥。
但对崔韫枝而言,那熟悉的身影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刻意封闭的记忆深处。
琼山县主。
那个被绑在立柱上受刑的侍女,那惨白寂静如坟场的呼衍王帐,那散落一地的小衣服,那双空洞绝望、流着泪哼唱童谣的眼睛,还有博特格其那句轻飘飘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我杀了阿罕娜”……
这些被刻意压抑、几乎要被她逃避过去的记忆碎片,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猛地冲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甚至忘了沈照山的存在,猛地转身,目光直直地看向那远去的身影,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颤抖:“我小姑姑……她怎么样了?”
这突如其来的、没头没尾的质问让沈照山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翻涌的惊惧,心中了然她定是看到了博特格其,被勾起了那时的记忆。
他压下心头的复杂,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本能的疏离:“琼山县主是呼衍部的事情。我不清楚。”
“不清楚?”崔韫枝像
是被这句话刺中了,她几乎摇摇欲坠,猛地向前一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敷衍的愤怒,“你怎么会不清楚?你和博特格其……”
她指向博特格其消失的方向:“你们不是表兄弟吗?呼衍部的事情,昆戈的事情,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她过得有多……”
“崔韫枝。”沈照山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瞬间冻结了崔韫枝所有未尽的控诉。
他灰蓝色的眼眸沉沉地看着她,那里面没有温情,没有解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上位者的漠然和一种被冒犯的警告。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殿下?”
“殿下”二字,被他刻意咬得清晰而冰冷,像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将两人隔开。
崔韫枝一愣。
那夜在花厅他掷地有声的“内子”,那强硬回护的姿态,那带着酒气的、几乎将她揉进骨血的拥抱……仿佛都成了遥远而不真实的幻影。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少女的脚底窜遍全身,让她如坠冰窟。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冰冷的漠然,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无尽的苦涩和绝望。
她和她有着同样的姓氏、身上流着同样的血,来自同样的故乡,如果没有昆戈,兴许琼山县主还能看着她长大,这样,自己就有了一个温柔的善良的、如同目前一样的姑姑。
她们本来该坐在太液池旁,春赏垂柳,夏采荷花,秋踏落叶,冬赏飘雪,像无数个普通的女儿家一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虚妄。
她猛地甩开禾生试图搀扶的手,往前逼近一步,直视着沈照山那双冰冷的灰蓝色眼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沈照山!你是不是觉得,把我也像他关着琼山县主那样关起来,就万事大吉了?是不是只要我还喘着气,安安分分地待在你身边,做个漂亮的‘玩物’、‘消遣’,你就满意了?”
“就像周承嗣说的,玩物终究是玩物,玩腻了就可以换掉,反正你身边迟早会有像周知意那样‘门当户对’的‘贤内助’!”
“我呢?我算什么?一个亡国的俘虏,一个连自己故国如今长安、洛阳尽失,南境烽火连天、朝廷形同虚设都不知道的聋子瞎子吗?”
最后那句话,秋天挂不住的月亮一样,碎裂在地上,将两人都说得一愣。
崔韫枝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讪讪收回撑着的小臂,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沈照山先是一滞,而后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冰点。
男人一步一步靠近。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的压力让禾生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你知道?”沈照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谁告诉你的?”
崔韫枝被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但她胸中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同样达到了顶点。
她豁出去了,昂着头,尽管声音带着颤抖,却不肯示弱:“重要吗?沈少主!还是七殿下?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活该被蒙在鼓里,做一个无知无觉的雀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