勋爵动了动嘴唇——如果他不是俱乐部的首领,没有见过半恶魔加入俱乐部时必须执行的“仪式”,他倒可以坦然地说,就算是进了圣植俱乐部,利维也能得到他的庇护。但他既然已经成为了俱乐部的首领,就知道俱乐部是怎样对待这些半恶魔的,比起教会,俱乐部的手段是要温和一些,但就像是会给烈性犬套上带有倒刺的皮圈那样,他们也会在半恶魔身上烙印下无法去除的符咒,施加各种限制以及一些不为人知,但可以随时可以夺走他们性命的小手段。
他没法兑现自己的承诺,若是利维进了圣植俱乐部,在他还是首领的时候,利维或许还能和现在一样自由并且安全,但一旦他不是首领了,他就要将权力移交给下一个人,而这个人对半恶魔就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可以肆意的羞辱半恶魔,折磨他,把他打回地狱,不会有任何人谴责这种行为,地狱种子可不单是半恶魔对自己的嘲弄,它也是人们心中最为顽固和正确的想法。
“我留在外面。”利维说:“对我们来说只有好处。”他低沉而又温柔地对勋爵讲道:“我还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你耿直的脾气早晚会害了你,而君王的心要比娼妓的更加多变,她今天可以把你当作父亲兄长一般的对待,明天也可以将你看作可耻的叛徒与凶手,他们下起手来从不犹豫,干脆利落,宁愿在最后一刻忏悔自己的过错也不会迟疑那么一星半点。”
“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半恶魔准确地判断说:“别说你的君王和你的同僚了,你甚至无法和其他人那样,将那些黑人、褐人和红人看作与自己不同的存在,你认为,他们也是人,不是动物,你说,他们不该受到奴役,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心里真的这么认为——你看着杜利普辛格,心中充满愧疚,你意识到,自己将一个孩子带离母亲的身边,带他离开熟悉的故土,远离那些忠诚于他的人,将他置身与一个尔虞我诈,处处危机的世界的时候,你就在动摇,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耐心地说:“别以为你的想法不会被女王或是其他的人窥见,一旦他们发现了你是个异类——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异类。”
“我若是进了俱乐部,”利维说:“那么等到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们一个都别想脱身,我没法帮你,你也没法帮我,若我留在外面,”他直言不讳地说:“最少我能给你收个尸。”
勋爵沉默不语,利维也没有再说话,作为一个半恶魔,他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不是看在北岩勋爵的耿直或说固执不仅仅对着那些平民和奴隶,也对着他这么个半恶魔的份上……
“你也不用太担心女王的看法,”过了一会,利维又没好声气地说道:“你以为我算什么?可能是我的名字因为你,还有杜利普辛格的原因,让她有了点模糊的印象,也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来找个乐子罢了——你要是有时间去动物园,难道不给猴子扔个桃子,看看表演什么的?”
确实,对于女王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繁重的政务中一个可以作为消遣用的小插曲罢了,假如利维是个大恶魔,她或许还会试着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个名字很快被她抛在脑后,在即将到来的五月,没什么能比即将在伦敦的海德公园召开的第一次世界博览会更重要了。
而在复活节的守夜弥撒后,女王陛下的心情就更好了,她身边的人都能感觉到周围的气氛都在变得轻松,只有很少人知道,就在守夜弥撒的当晚,坎特伯雷大主教秘密造访了肯辛顿宫,既然他是请求受到召见而不是女王先召见的他,那就是说,在这场无声的战争中,教会又退了一步。
但凡有信仰的地方,教权与王权的争斗一向非常激烈,而英国可能是最为出格的地方,除了胆大妄为的亨利八世,没哪位君王差点倾覆了整个天主教会,并企图用自己建立的新的宗教权力机构取而代之,不过亨利八世终究是个凡人,在他去世之后,备受压迫的教会立即在他女儿玛丽继承王位的时候大力反弹,造成了相当恶劣的后果,以至后来的英国国王或是女王——他们或许做出了一些妥协,但没有一刻不想着将这一部分被切割出去的权利重新收到怀里。
维多利亚女王一直非常推崇科学、技术研究以及一切可能对人类的信仰产生影响的东西,很难说不是因为这一点。
可以说,如果不是还有天使与恶魔降临在这个人世间,作为活生生的证据摆在女王面前,她的行事可能更为激进。
至于死后是升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点别说女王,就连略有影响力的官员和贵族都不会在意,他们很清楚自己必然是要上天堂的,倒不是说他们有多么虔诚,而是他们在生前就向教会,也就是天堂在地上的代言人缴纳了异常丰厚的税款,也做了足够宏大出众的姿态,如果他们都上不了天堂,那些因为穷困犯下了各种罪孽,却连一张赎罪券都买不起来赎罪的穷人又该怎么办呢?他们会说,看,这样的老爷都上不了天堂,我们就更别说了,别以为他们会因为恐惧把兜里的最后一个子掏出来捐献给教会,才不会,事实已经证明了,在人类的底线被迫降低到一个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们就会为所欲为,毫无顾忌。
说个笑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教堂都是第一被劫掠的地方,异教徒会攻打它们,骑士也会从中收刮,农民决定起义的时候,教堂和城堡一样是他们的首要目标。天主的地上住所并不能遏制住人类的贪欲和疯狂。
有这么一个摆在所有人眼前的明牌,教会和女王的争斗中很难取得真正的上风,有时候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会责备他的前任,如果允许之前的威廉四世或是乔治三世有一个儿子,而不是想要一个女王——他们希望会有一个拥有普通女性优柔寡断的性格和悲天悯人的性情的统治者……
确实有疯子胡安娜,但也有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国王们各有各的脾气,女王们也是如此。
维多利亚女王对外的形象是个贤妻良母,充满了一位尊贵女性应有的光辉和仁爱,因此取得了很多民众的支持。但事实上,她既可以对爱尔兰大饥荒造成的上百万人的死亡与流离失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能对伦敦市区三大瘟疫四处横行的惨状毫不在意,更何况女王一向所依仗的科学,也确实帮助她抵御住了这桩由无形之手推动的人为浩劫。
没能达成预期的效果,教会当然是异常沮丧的,而让他们感觉更加糟糕的是,即便在之后的这段日子里,他们以全体冷暴力的方式来抵制这位女王的统治,却依然收效甚微。这位陛下在某些方面异常——想得开,虽然更相信贵族和官员,但若是贵族和官员没能达到她的要求,她也不吝于将目光放在以往不屑一顾的小人物身上,教会拒绝服从,而女王的圣植俱乐部还没有壮大到可以取代到教会,女王就可以启用之前在他们的眼里如同吉普赛人一般的驱魔人协会。
起初驱魔人只是犹犹豫豫地来了几十个人,但等到这些人在伦敦取得了些许立足之地,就有更多的驱魔人都在朝着这里来。
毕竟在之前的几百年里,驱魔人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他们要么被视作骗子,要么被视作罪犯,他们可能想要如一个平常人那样的生活,但几乎不可能。
最早的驱魔人就是一些有意被当时的教会和王室引入另一个世界的普通人,他们出身不高,为了获得身份与地位能够无所不用,毫不畏惧,是一群非常好使唤的狗,但正如古老的东方传来的箴言——鸟儿打完了,弓箭就要被收藏起来,兔子被杀完了,下锅的就是狗了——那时候教会是为了巩固信仰和争夺权力,而王室则是为了统一王权和消弭内患,才容许他们暂时凌驾于大部分人之上,但等到事情干完了,这两位可不会在乎这堆被废弃的工具会遭到怎样的排斥和报复。
比起那些境遇相似的平民官员,驱魔人还要面对一个如同跗骨之蛆的诅咒——假若你们没有忘记,一旦被恶魔打上标记的人,就此一生都没法摆脱地狱的纠缠,若是他们有了后代,诅咒会在他们的血脉里繁衍,只要他们的血脉没有断绝,它就会一直在他们的子子孙孙中流传下去……
这些孩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会遭到恶魔的侵袭,若是幸运或说不幸地没有被当即拖入地狱,长大后他们会因为眼睛可以看到凡人看不到的东西,耳朵听到凡人听不到的声音,而变得疯疯癫癫,没人会要这样的学徒,也没人会要这样的雇农,他们最后能做的也就是捡起父母或是其他长辈留下的圣水、盐和武器,继续永无止境地与恶魔缠斗下去,这种行为堪称是一个恶性循环。
他们不依靠与恶魔战斗,就没法获得最基本的食物、住所和衣服,但他们一旦触碰到了这个禁忌的领域,他们就再也得不到片刻安宁——这份意外的雇佣合同,对于驱魔人来说,就像是在漫长的黑夜里终于看见了一线微薄的曙光。如克拉玛这样反应敏捷的驱魔人,在确定了他们必不可少的圣水可以得到供应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投出了所有的筹码,他的同僚也担心过,如果教会最终向女王屈服,愿意被其驱使,驱魔人会不会再次被赶入到黑暗中呢?
未必,克拉玛觉得,经过了大瘟疫和之前的事情,女王应当意识到了,教会并不是什么可以值得相信的玩意儿,而隶属于王室的圣植俱乐部显而易见的还很稚嫩。
教会,圣植俱乐部,还有驱魔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三角更稳固。”克拉玛喃喃道。
“爸爸,我可以和男爵夫人一起去水晶宫吗?”小嘉宝的请求打断了克拉玛的思绪。
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当然可以,”他说:“但你要记得,她终究是你的雇主,她愿意犹如对待自己女儿那样对待你,这是一桩好事,但你不可以因此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你可以爱她,尊敬她,保护她……”驱魔人忍耐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还有一个奢望,那就是他的小女儿,可爱的小嘉宝能够不再重蹈其他女性驱魔人的覆辙。
若有可能,他不希望小嘉宝继续做驱魔人,若是小嘉宝能够得到那位库茨男爵夫人的喜爱,成为她的女伴甚至养女,由此得到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从此远离这种颠沛流离,日夜不安的生活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