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男爵夫人冷静地说:“不过也可以说是另一种痊愈,你得到了解脱。”
若是有教士,驱魔人或是了解另一个世界的人听见男爵夫人这么说,肯定要大惊失色——这个女人当然不是一个幸存者,在已经被确定空置的教养所里,在这样恶劣的情况下依然能够“活着”的,只能是个幽魂,而能够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凝聚起来,能够拥有披上开司米披肩的这种结实程度,只怕也会保留一些生前的记忆和智慧,而她们生前的记忆多数都不会太好——在温暖和爱中死去的人早就安安稳稳地抵达炼狱了。
像是这样的幽魂,最好的办法是稳住它,不要让它想起自己已经死了,男爵夫人的话显然错得厉害,她抬起头,觉得整个房间都在变冷,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墙壁的青苔正在发白,“夫人,”那个女人,那个女性幽魂也出乎意料地没有骤然发狂,它站起来,夫人才看到它已经将开司米披肩拉下来,包裹着胸前的什么东西,“夫人,”它殷切地说:“您是个好人,那么,”她颤抖着说:“您可以帮我带走她吗?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夫人,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这里……”它喃喃道:“多冷啊,多冷啊。”
库茨男爵夫人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她看见了,在这个“女人”站起来之后,她居然还能看到对面的墙——从女人的喉咙,到小腹,开了一条很大的口子,就像是一张从中间裁开的纸张,原先被她以为是堆色彩斑斓的肮脏毛毯的东西,则是滑落的内脏,还有一部分肠子连接着身体,虽然知道对方已经不是人了,男爵夫人还是有那么一会儿根本无法动弹,也没法思考,让她清醒过来的是熟悉的细羊毛触感和怎么都掩饰不了的寒气。
她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站在她对面的“女人”还在原来的位置,但随着夫人的后退,它的手臂变得很长,有普通人类的两倍长,它举着开司米披肩做成的襁褓,襁褓与男爵夫人之间几乎已经没有距离,男爵夫人听到了婴儿的咕哝声,她低头往下看,不,那不是婴儿,那是胎儿,一个只有五六个月的胎儿,脸,手脚和身体都长好了,性别特征鲜明可见,但它是透明的——男爵夫人没有见过堕胎后的恶果,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讨论这个,但她可以看到她以为的肠子,实则婴儿的脐带正连着幽魂的腹部。
她陡然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可能,那个不幸被守卫挑中,杀死的女性或许是个孕妇,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孕妇,她才会偶尔与其他人分开,这里的房间可不会是一人一间的,但孕妇肯定会得到一些照顾。
“我怎么带她走?”库茨男爵夫人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带她走。”幽魂说,男爵夫人不得不又问了几次,她现在看向门外,门外也是一片漆黑,连走廊和其他房间都看不到了,但幽魂只是重复着说带她走,渐渐地,它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刺得人耳膜疼痛,身形也开始浓淡不定,就算男爵夫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幽魂,也知道事情正在变得恶劣,她抱着襁褓,只觉得像是抱着一团冰雪,她转身走向门外,幽魂在她身后,从叫嚷陡然变成了哭嚎,在哭嚎中,男爵夫人极其勉强地踏出了一只脚,脚尖碰到了实木的触感,她心中一喜,猛地冲出了房间。
翻滚的黑色在她面前散开,男爵夫人快步走过,在她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声音没有人,现在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瞥见一个接着一个的人,皮包骨头,面容惨淡,她们袒露着自己的身体,但不是为了炫耀和出卖,而是为了控诉——在她们的身体上看不到一点儿完好的皮肤,鞭子和藤条的瘢痕,烙铁的三角印记,脓疮,水疱,她们仿佛是被释放了,从房间里蜂拥而出,追逐着唯一的一个活人,男爵夫人怀里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在尖锐的哭声中,一阵古怪的咆哮声在男爵夫人身后响起,她顾不得回头,只在踏上旋转楼梯的时候匆匆瞥了一眼——婴儿的母亲,也就是那个被开了膛的幽魂,正在与其他幽魂相互厮杀和吞噬。
那根脐带越来越长,男爵夫人却没注意到,她已经看到了楼梯的末端,满怀喜悦地加快了脚步,“夫人。”她看到了一个男人,但不是和他一起过来的狄更斯先生,而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而且对方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剑,剑刃在微弱的光线中闪着光,她空出一只手,握住栏杆,另一只手却更用力的搂住了襁褓。
“这样很好,”男人说,“夫人,就站在那儿,不要动,”他严厉地说道:“我暂时不想去追究你的愚蠢和大胆,不过现在,马上将那个襁褓放下来,然后到我这里来。”
“你是谁?”
“驱魔人克拉玛。”男人说,他稍稍抬起头,夫人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饱经风霜,并且一看就知道人生中几乎没什么乐事的脸,她犹豫了一下,她敢发誓就那么一下,她怜悯那个受害者,还有这个还没见到人世间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但克拉玛已经粗鲁地伸出手,一下子就拽出开司米的襁褓,把它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又一把拉过男爵夫人。
随后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原来从男爵夫人的外套里跳出了一个小精怪,它趴在他的手上,凶狠地咬了一口!
一股狂暴的气流冲向了他们,婴儿的哭泣变成了哀嚎,而在它上方,脐带连接着的什么东西正在成团地滚下来。
“睁眼看看吧!”驱魔人克拉玛气急败坏地吼叫道:“你以为幽魂和生者是一样的东西吗?”
“还有你,蠢货!”他又冲着那个小精怪喊:“你竟然弄不清该对付的是谁吗?!”
第262章匹克希(下)
驱魔人克拉玛并不是为了男爵夫人而来的,
按照之前与王室,以及警察厅的协议,驱魔人进入伦敦,他们按照政府和圣植俱乐部的要求,分队按时地在街道上巡逻以防备另一个世界对人世间的频繁侵袭,
突然之间,一辆马车从他面前飞驰而过,虽然速度很快,他还是在窗口看见了那张令他讨厌的脸,那个半恶魔,异色双瞳的半恶魔,他正俯身朝着马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面带笑容。
克拉玛犹豫了一下,将巡逻任务交给了自己的搭档,飞身追去,那辆马车似乎在戏弄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行走在大街上,一会儿转进小巷子,有些时候,他甚至失去了马车的踪迹,只能凭借着空气中若有任务的硫磺气味来追踪,不过幸好,最终他还是没有追丢马车。
他一连追了好几条街道,一直追到男爵夫人所在的教养所附近,教养所所爆发出来的地狱气息只要是个驱魔人就没办法忽略,克拉玛可能只是踌躇了几秒钟,就舍弃了马车,转身飞奔向教养所。教养所铁门紧闭,高墙耸立,但这一点都难不倒驱魔人,他沿着围墙走了两步,就看到围墙上有一块地方少了好几块砖,他抓住缺损的凹陷,脚蹬墙面,一跃就翻过了尖锐的铁栏杆,落在地上。
他看到了那座被黑雾笼罩的大宅子,一个男仆正紧张地守候在门外,忐忑不安,他已经受到了影响,头脑混沌,但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手里握着手枪,想要冲进去,又似乎想要逃跑,克拉玛走过去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将枪口对准了克拉玛,这也不怪他,克拉玛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凶悍的盗匪。
驱魔人已习惯了人们对他的戒备,他一边大步走过去,一边动了动手指,他的手指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男仆的神情和缓下来,但还是警惕地绷紧了身体。
“里面还有谁?”克拉玛问。
被询问的人没能给他答案,他竭力挣扎了,但还是眼神涣散,嘴巴里咕咕哝哝的,像是在说什么,但仔细一听,全是类似于面包啊,马车啊,肉啊,老鼠啊,布料啊,这类稀奇古怪的话,没有一点用处,克拉玛没有犹豫,抬起手来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几乎将男仆直接抽到地上,男仆的肩膀撞到了铁门,眼神顿时变得清明起来,但只有一会儿,他举起枪,克拉玛向他举起十字架,“我是个驱魔人,”他重复问道,“里面有谁?我闻到了恶魔的气息。”
男仆的神情明显的变得紧张了起来,“我的主人,狄更斯先生,”他急切的说,“还有男爵夫人。”
克拉玛往外歪了歪头,“好了,”他说,“你可以滚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