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老了,可还没聋,听说昨天林家那个小姑娘出城接你。哼,你们这些汉人关系倒是好。”
沈道固视线微微下移,对面老人嘴唇开合间能看到已经缺掉了许多牙齿。
他慢慢回答道:“不过都是当臣子的,急于为皇家分忧罢了。再有两个月就到秋收季节,柔然必然再来南下掠夺,林将军着急启动修长城一事。”
“修建长城,你们这些汉人花样是多啊,要我说给他们打痛了就知道了,像个乌龟一样缩着有什么意思。”镇东王拍了拍扶手。
沈道固这回真心实意地说道:“确实,当年镇东王征讨赫连、沮渠、冯私、高丽多国,威名赫赫。鹿浑谷一战我祖父与镇东王共事,回来后也曾向道固夸赞王爷骁勇善战。只说五年前怀荒镇守将动荡之时,多亏镇东王坐镇此地,柔然在王爷威名震慑之下才不敢猖狂。只是如今不比当时,南朝多次勾结柔然、扰我边境,等修筑长城之后圣人腾出手来,也该让南方那些窃国贼子知道知道我大魏的铁血刀马。”
镇东王神色缓和下来:“是啊,你祖父年轻时候真是个好的。我方才也不是有意针对你这小辈,是怕你有长安子弟那些习气。”他有些感慨,“现在看来你真不愧是沈泉的孙子,比我那孙子懂事多了。”
沈道固拱手:“镇东王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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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镇东王这一关,下午回到怀荒镇官署。
沈道固一见到姒墨就叹气:“这次去亏了。”
姒墨:“?”
沈道固摇头:“吵架吵赢了,连口饭都没给吃,算下来半点儿便宜没占着。”
姒墨轻笑。
众人在官署用过饭后,姒墨正背对着念窈小心给沈道固使眼色,暗示他把昨日的狐裘悄无声息的还给林将军。
她像是做惯了打眼色、说小话这类小动作的,大大的眼睛略一转动就叫人看得明明白白是什么意思,像是沈道固见过的一种机灵的雀儿,每年冬天准时来偷他家的鱼食,轻盈地在并不暖和的光斑间跳来跳去,一点儿不怕有人作势来捉。
小院外有人笃笃敲门,沈道固缓和了笑意,叫小厮明理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的小将,体格结实,身上带着几分锐意,长得算得上俊俏,一双黑黝黝的眼睛亮亮的。
小将进来后躬身给沈道固和姒墨行礼:“我是怀荒镇的厉锋校尉,叫梁为安。林将军差我来问大人是否已收拾妥当,林将军叫了几位副将在正堂中等候大人。”
沈道固抬手:“不敢劳众位将军久等,请梁校尉带路。”
沈道固带着小厮明诚,姒墨带着念窈,几人跟着梁为安往正堂去。
梁为安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一路上絮絮叨叨介绍府衙的情况,听得出很是崇拜林又安将军。
念窈晃晃悠悠跟在最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梁为安。
怀荒镇府衙的正堂,林又安坐在上首,底下站了十来个穿着官服或甲胄的青年和中年,个个都很有精神,应该是林又安惯用的班底,仅仅是站在一处就有战场一样的庄严肃穆之意。
林又安看沈道固几人走进来,从主位上起身相迎,正要说些什么,一个大胡子的魁梧男子看清了迎着日光踏进室内的姒墨,忽然对她纳头便拜,口中重复着一个叽里咕噜的词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姒墨歪头看着这个虔诚的异域男人,只有沈道固看出了她是微微有些好奇的意思,其余人只看到这位眉目清冷的高挑神女身后光晕飞旋。她似乎是低头注视着脚下匍匐世间的凡人,又似乎隔着他们看了很远很远,或许仙人临凡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漫不经心。
梁为安低声给姒墨解释:“那是他们部落的语言,是‘天女娘娘’的意思。”
林又安此时也走近了,给几人介绍:“这是我的中校尉,高车部落人,姓护骨,大家都喊他老胡。”
那位高车出身的胡校尉被旁边人扶了起来,却仍是不敢抬头直视姒墨。
姒墨只觉得他胡子多得都快要把眼睛都挡上了,此时这个男人笑起来有些腼腆,很难想象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脸上。
有了老胡这么一打岔,原本严肃的氛围像是池塘里上升的泡沫‘啵’一样破掉了,这些来自不同种族、不同出身的人纷纷相互介绍认识,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沈道固长身玉立于众人其中。他是和这些沙场上出来的气势逼人的悍将不同的气质,但并不显得文弱或单薄。
在长安时人人都能看出他的清绝疏离,但此刻站在一群北方粗犷的汉子之间和他们谈笑,也并不使他们觉得冷心,只觉得世家公子就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