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迹部家花园里悄然流淌的溪水,平静而缓慢地向前。琉璃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逐渐康复,曾经因生产而耗损的元气一点点回归,苍白的面颊也重新泛起了健康的红晕。照顾景继的日常流程,在专业育儿团队的协助下,已然形成了一套高效而规律的体系。喂奶、换尿布、做抚触、哄睡…这些琐碎的事务虽然依旧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但她已能从中抽离出一些碎片化的、真正属于自己的片刻宁静。
她无比珍惜并享受着陪伴儿子成长的每一个细微瞬间。看着他从一个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小肉团,逐渐变得会用那双酷似迹部景吾的冰蓝色眼眸好奇地打量世界,会对着摇铃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甚至会无意识地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足以融化一切的、类似于微笑的表情。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让琉璃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作为母亲的喜悦和巨大的满足感。景继的存在,像一道温暖的光,彻底照亮并充盈了她在这个陌生世界的生活。
然而,在这份几乎完美的幸福和满足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约的不安和空虚感,却像最顽固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在她心底最深处滋生,并缓慢地蔓延开来。每天的生活,被孩子、被永远处理不完的家庭琐事(即使有管家和佣人,许多决策仍需她过目)、以及那些无法推拒、充斥着虚伪客套和暗中比较的夫人社交填得满满当当。
虽然生活极度富足安稳,衣食用度无一不精,一切都有专人代劳,她仿佛生活在云端。但她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极致华丽金丝笼中的雀鸟。活动的范围、生活的重心、甚至思考的模式,都完全围绕着“迹部夫人”和“景继母亲”这两个身份标签。她原本的姓名——飞鸟院琉璃,甚至林薇——其代表的独立人格,似乎正在被这两个强大的身份逐渐吞噬。
她所学过的那些知识——为了经营家族而恶补的经济管理、源于兴趣深入研究的艺术史、现代设计理论…她曾经引以为傲的冷静分析能力和独立思考的习惯,似乎都在日复一日的相夫教子、周旋于贵妇圈子的过程中,慢慢地褪色、生锈,失去了用武之地。她的价值,仿佛仅仅体现在管理好这座大宅的日常、养育好迹部家未来的继承人、以及在必要的社交场合成为迹部景吾身边那个举止得体、谈吐优雅、能为他增光添彩的完美女伴上。
这种认知,让她内心深处感到一种隐隐的、却持续不断的恐慌。她害怕自我正在被这种看似完美无缺的安逸生活缓慢地侵蚀、消解、同化,最终彻底失去棱角,变成一个完全依附于迹部家、失去飞鸟院琉璃本色的影子。这种恐惧,在与那些一辈子都在扮演“某某夫人”的贵妇们交谈时,变得尤为强烈。她不想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一个阳光格外和煦的午后,她抱着已经会咯咯笑、用纯净无比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玻璃花房内奇花异草的景继,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晒太阳。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穹顶洒下,在儿子细软的发丝上跳跃,形成一圈柔软的光晕。看着怀里这个全然依赖着她、对她露出无条件信任笑容的小生命,巨大的幸福感包裹着她的同时,一段被刻意深藏的、冰冷残酷的记忆,却毫无预兆地猛地撞入她的脑海——那场改变了一切的空难新闻,父亲和兄长骤然离世后,飞鸟院家股票暴跌、合作伙伴反目、债主临门、风雨飘摇、几乎一夜之间就要分崩离析的惨淡景象历历在目。
一个冰冷彻骨、可怕至极的念头,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骤然窜出,狠狠地咬了她的心脏一口,让她瞬间如坠冰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手臂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景继搂得更紧。
如果…如果迹部景吾,这棵她目前赖以生存的参天大树,或者支撑着眼前这所有繁华安稳的迹部家,也遭遇类似突如其来的、无法预料的意外呢?商场如战场,风云突变,树大招风,谁能保证永远屹立不倒?到那时,现在的她,除了顶着一个空洞的“迹部少夫人”头衔,除了依靠迹部家这棵可能已经倒下的大树,自身还有什么能力来应对那样的灭顶之灾?她有什么能力保护怀里这个柔软无助的小生命?有什么能力维持他们母子哪怕最基本的生活水准?甚至…有什么能力保住母亲、弟弟和祖父勉强恢复元气的飞鸟院家不再受二次冲击?
她拥有迹部家给予的极致优渥的生活条件,拥有飞鸟院家作为嫁妆转移过来的那5%集团股份(虽然实际管理权已移交迹部家,她只剩分红权),但这些都不是依靠她自身能力创造的价值。它们是赠与,是施舍,是依附于他人的空中楼阁。一旦最大的依靠崩塌,这些外在的、依附性的东西,很可能会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因为它们本身所代表的价值,而成为招致饿狼觊觎和灾祸的根源。到那时,她手无寸铁,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连保护孩子都做不到。
强烈的危机感和独立自救意识,如同最凛冽的警钟,在她耳边轰然敲响,瞬间将她从安逸的温床中惊醒!背后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贴身的丝绸衣衫。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绝对不能!她不能将自己和景继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别人的强大庇护和虚无缥缈的运气上!无论迹部景吾此刻看起来多么强大无匹,多么保护她,未来的变数谁也无法预料。她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的、扎根于自身能力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夺走的力量和资本!她必须能够自己站立起来,拥有即使暴风雨来临也能屹立不倒的根基,才能真正地、有底气地保护她想保护的一切!
她需要一份事业。一份不依附于任何家族光环、能真正体现她飞鸟院琉璃个人独特价值和能力的、能带来独立经济收入和话语权的、能让她即使某天失去“迹部夫人”这个头衔,也能凭借自己的名字——“飞鸟院琉璃”——昂首立足、受人尊重的事业!
这个念头一旦破土而出,就如同遭遇了丰沛春雨的野草,在她心中疯狂地滋长、蔓延,根系深深地扎入她的意志土壤,迅速变得坚韧、坚定而不可动摇。她眼中重新闪烁起那种许久未见的、充满了清晰目标、旺盛斗志和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光芒。那光芒,比她身上任何一件珠宝都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