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孟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蘅芜君”这称号,谢羲和已经百余年没听人提起过了。
想当年她初登仙门,众道友见她气度清冷澄澈,眉目间自带一段寒潭烟雨般的疏离之美,便赠她“蘅芜”之号,本意是赞她如蘅芷清芬、幽兰独放,颇有瑶台仙品之姿。
谁知相处日久,这才发现她性情跳脱不羁、专爱寻个热闹,平生最大乐事便是“略掀波澜”。如此行径,怎匹配得了“蘅芜”这般清雅幽寂的名号?久而久之,众道友皆默契不提旧称,只恭敬地唤她一声“谢元君”。
想到此处,缓过来的谢羲和面色古怪:“孟婆多年不见,你的烹饪之道还是如此别出心裁。”
孟婆哭也知道自己一时说错话了,丧着脸道:“谢元君,你可别埋汰老婆子我了,瞧瞧黄泉路上这没完没了的人,能保证这汤的供应已是拼了老命了!”
谢羲和建议道:“那些丢进黄泉的鬼魂,不多时又会爬出来,不如让他们留下来帮你洗碗打杂,多试几个口味,岂不两全其美?”
孟婆一听,吓得连连摆手:“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上次您打这儿经过,非要发慈悲说要找几个鬼替我‘改良汤方’,他们个个觉得自己调的味儿天下第一,吵得不可开交,您嫌他们聒噪,一挥袖把他们全撂倒了。其中一个不偏不倚,正好掀翻了我这口老锅,这鬼门关硬生生堵了三天三夜!”
谢羲和完全不记得有这事:“……是吗?”
“还有上上回,您老人家……”孟婆话到嘴边又猛地咽了回去,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样,几乎是推着她往城里赶,“谢元君,行行好,高抬贵脚,快往里请吧!我这把老骨头和这小摊子,再经不起折腾了!”
这时,刚从黄泉里冒出一个头的病弱鬼吐了一口沙哑声喊道:“不公平!凭什么她就能不喝!都当鬼了,难道还得看人情脸面吗?”
鬼差看也不看,反手一叉,又将病弱鬼掀回黄泉之中。
孟婆心头冷笑:“她喝?哼,她若真想把前尘往事忘了,还不知道又要惹出多大的祸事!这责任是你担,还是我担?”
谢羲和:罢了。左右只是吓吓他们。
酆都是鬼城,入城不必缴人头税,只需黄泉路上饮一碗孟婆汤。过了鬼门关就算入了城,城中只有一条蜿蜒向上的干道,名为碧落,直通奈何桥,再往前走便是极净之河忘川,跳进去就入了轮回。
长街两侧最多的便是客栈,幽绿、惨白的灯笼照亮了前路,招阴幡是为了招财,只是这财是冥钱,招来的也是阴魂,故而各家幡子上绣的不是“生意兴隆”,而是“早登极乐”、“转世荣华”之类的吉祥话。
谢羲和边看边走,忽然倒转身去停在了一家挂着无字白幡的小店门口,门匾上没有名字,只是角落里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小字:“酆都第一老字号”。生怕人发现似的,它硬生生挤在两座气派的客栈缝隙之间,窘迫里透出几分滑稽。
她推门而入,檐下铜铃“丁零”一声轻响,只见一人横卧堂中,头上挂着“醉生梦死”四个大字,长发未束,红裙铺展,烛光映照下,身后的影子活像一朵艳丽荼蘼的彼岸花。
红衣女子正自斟自饮,头也不抬:“小店今日不开张,客官还是另寻他处吧。”
谢羲和:“不用你开张,只讨杯酒喝。”
红衣女子动作一顿:“哟,稀客啊。谢羲和,这一次莫非又是那小菩萨亲自捅的你?我想想。算上这回已是三进三出了?”
谢羲和:“翟缨,你可真不讨喜。”
翟缨道:“彼此彼此,我还道哪个不长眼的进我这店,原是个长瞎眼的。”
谢羲和回敬道:“总比有些人长了一双好眼却不用的强。”
闻言,翟缨直起身来,定睛一看,天地人三魂俱在:“弭殃是轮回之剑,只送地魂入酆都,既然不是弭殃剑出得手,那定是你这些年不着调,不知得罪了哪个小气鬼。”
谢羲和眨眨眼,无辜道:“我这般人见人爱,还能得罪谁?”
“哦。”翟缨翻了个白眼。
谢羲和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杯酒道:“我思来想去,普天之下能杀我的,掰着指头数也不过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