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门口的长龙蜿蜒,人声嘈杂,透著一股焦灼的绝望。
排队的人多是附近公社的社员和城镇居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浑浊,有人扶著墙才能勉强站立。
王永熟门熟路地从人群中挤进去。
他那身工装,在轧钢厂里毫不起眼,但在这里,印著红星轧钢厂的工牌,就是他身份的证明。
拉著张仲民直奔侧面那扇专供內部人员进出的小门。
屋里坐著的是粮站开票员老赵,正端著一个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著热气,不时啜一口,把吸进嘴里的茶叶嚼一嚼,又吐回缸子里。
老赵面色红润,一件半新的干部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与门外那些枯槁乾瘦的人,形成刺眼的对比。
王永拿出今天还没往外送过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后双手给递了过去。
“赵师傅,您可够辛苦的啊,大中午头的,还在忙呢。”
老赵眼皮都没抬,用杯盖撇了撇浮沫,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甭来这套,王採购。库底子都扫了三遍了,耗子洞都掏乾净了!你们厂再大,也得按规矩等调拨!”
王永根本没把这种拒绝往心里放,烟执拗地往前递。
“赵师傅,我的赵哥唉,您看我们厂万把號人,十多个大食堂,眼瞅著就要断顿了!炉子不能停,人更不能饿著肚子抡大锤啊!昨天就靠点豆饼渣子顶了一天!您神通广大,帮忙看看,有没有一点机动指標?哪怕先批点麩皮、碎米应应急?”
他边说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后跟著的张仲民,说:“仲民,快给赵师傅问好。”
张仲民看到王永这么谦卑,也有样学样的,上前递了根大前门,说:“赵师傅好,我是轧钢厂新来的採购员张仲民,以后请您多指教。”
老赵撩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仲民一眼,那眼神像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依旧没接那两根烟。
“指教?指教你们也没粮!新来的?赶上这时候,算你倒霉。”
他放下搪瓷缸,身体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不是我不帮忙,是真没有!一粒都没有!站长早上就说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辙!等调拨单!都等著吧!”
王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訕訕地把烟放在桌子上,问道:“赵哥哎,那您给兄弟指条明路,调拨单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上面有没有点消息?”
“我哪知道?等著唄!”
老赵不耐烦地挥挥手,撵人道:“快別在这儿杵著了,白费劲!王採购,我丑话说前头,就算有准信儿,那也不是你能买到的粮食!別抱太大指望!你们厂是大户,可上头盯著的大户也多著呢!僧多粥少,哪轮得到谁先谁后?都得等著!”
他瞥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人头,冷漠的说道:“饿?谁不饿?饿也得按规矩来!”
王永干採购这么多年,听过的难听的话多了去了,这种层次的挤兑,根本伤不到他的皮毛。
“是啊,要么说赵哥是咱的活菩萨呢,没他点头,咱一粒米都甭想拉回去。”
他跟仲民说完后,转头又对老赵赔笑,说:“老哥,真一点周转的余地都没了?哪怕……哪怕先给点返销粮(玉米、高粱给农民吃的)的指標?我们厂里的返销粮申请,不是批了点吗?”
“批了?批了顶屁用!你看这里的指標,比你们还早批三天呢!人呢?天天来,天天杵门口!粮呢?影子都没见著!调拨单在路上,车皮在路上,谁知道卡在哪儿了?你要是不信,我把仓库钥匙给你,你自己去开仓验验?”
“赵哥,赵哥!您这话说的,兄弟我能不懂规矩吗?我王永跑粮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啥时候让您为难过?这不是,这不是火烧眉毛了吗!”
老赵依然安心的喝著茶水,嚼著茶叶,半点不为所动。
王永只能继续哭诉道:“我们厂长昨晚上差点把桌子拍碎了,几百號上夜班的工人,今早下工却吃不上早饭,天天跑我们採购科骂娘,您说,我买不到粮食就算了,连点风声都摸不著,回去怎么交代?
不得让人戳脊梁骨骂废物?赵哥,好哥哥哎,您就当可怜可怜兄弟,透个底,调拨单真的一点准信儿没有?哪怕知道卡在哪个环节了,我也好死个明白,回去跟领导哭诉也有个由头不是?”
王永这番声泪俱下表演,在老赵眼里,就像看一出演了千百遍的拙劣苦情戏。
他嘴角甚至掛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