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瑾回宫有些时日了,最初为了圆上重伤未愈的谎,着实赋闲了一阵,闲得孩子将书房的藏书翻了个遍。舞刀弄枪是断然不敢的,唯一的消遣便是缠着陛下与他沙盘论战。
小世子后来将杜院判的话好生琢磨了几番,领悟其精髓,倒也真将自己的心结解开些许。既然医者诊断此乃正当年时体滋气盛必经之症,无伤大雅,他也便不再纠结,只当是如老院判所说,寻常毛病,不过机缘巧合,与他产生肌肤碰触的那个人……恰巧……阴差阳错而已。加之服了一阵子药后,颇为清心,夜梦暂歇,他也便没再别扭地躲着,一切如常。
当然,以陛下之心大如湖,大约根本未曾察觉孩子九转十八弯的心思。但凡向瑾寻他空闲时黏上来探讨兵法战例,陛下照旧不厌其烦,甘之如饴。只是,在拖了不少时日,不得不处理三国来使之后,便忙碌起来,无暇他顾。向瑾脚踝的伤处也好了大半,顺势复学。
先生入宫当日,拒绝轮椅与拐杖的小世子是被福安搀扶着一只脚跳着过来的。久违的师生二人,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皆忍不住苦笑出声。
是日功课结束得早,刘霄顺势与世子分析三国使团之捭阖得失。
“听说北凌并未携带贵女入京……”向瑾尽量克制情绪,以旁观者的角度与先生求教。但国仇家恨埋于心底,他一刻也不曾忘怀。
“带来也是徒劳,何必自取其辱。”刘霄直言不讳,“北凌与我大晟世代不睦,六年前趁人之危的挑衅……荣国公府之殇,北疆民众之苦,大晟上下无人或忘,陛下恨不能亲征以灭之,怎可能纳北凌女子入宫。这一点,他们自己心知肚明。奈何烽火方熄,疮痍未复,百废待兴,实在经不起战乱再起。因而,即便恨之入骨,短时之内,不宜兴兵。北凌刚刚上位的大王深谙此道,主动示好,送来歌舞姬妾,只做殷勤贺寿之举,不沾野心,陛下无有推拒之理。”
“可陛下……”小世子心里沉甸甸地充斥着愤慨、无奈与悲哀,他对北凌怀有几多恨仇,成景泽只多不少。但作为大晟的皇帝,个人的喜怒怨忿只能压在重重责任与妥协之下,勉强自己审时度势,虚与委蛇。世人道听途说陛下残暴专制,朝臣先入为主陛下草莽寡识……既然如此,又缘何求全责备,逼其尽善尽美?
“陛下乃性情中人,又洁身自好,怕是格格不纳……”刘霄叹息,“但朝臣必然力谏,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不过收下几个美艳的异族舞姬而已,顶多被无知百姓编排色令智昏罢了……
向瑾感同身受地憋屈,“陛下……没的选?”
刘霄摇了摇头,“身不由己。”
似乎为了印证似的,门外一阵骚动,内务府引着一行奇装异服搔首弄姿的男男女女穿堂而过。
向瑾通过半掩的书房门一直望过去,惊诧地阖不上口唇,小世子眉心紧紧皱着,迟疑地问道,“居然……还有男子?”
刘霄滞了滞,“大抵是……自作聪明吧。”
“陛下正当盛年,”面对小世子的困惑,先生一向不吝于深入浅出地分星擘两,即便有些话题稍显晦涩,“后宫多年空置……”刘霄斟酌着词句,“难免生些莫须有的猜测。”
向瑾愕然脱口,“北凌此举……是在揣度陛下有断袖之癖?”
那些个浓妆艳抹的少年,捧着各色异族乐器,走路一摇一摆,忸怩妖娆的姿态不输舞姬,明摆着便不是什么正经乐师。
“咳咳咳咳……”刘霄自省,孩子是否被他教得过于爽直了些。他尚未琢磨出该如何引导,向瑾迫不及待地自问自答,“陛下断然不会,北凌心怀叵测,自作主张,岂有此理!”
小世子义愤填膺,紧紧攥拳的手垂在身侧微微抖着,双眼冒火地盯着门外已然觑不到的身影,貌似恨不能扑上去撕咬的小兽一般。陛下倾慕不该倾慕之人,有苦说不出,按他那性子,大抵这辈子都要交代在这上面……如今还要因此而被异族算计,被朝臣逼迫,被自己压抑妥协……作为唯一窥探到这段隐秘,却也无从诉说束手无力的旁观者,向瑾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快要被灭顶的洪水溺毙般的恶心与窒闷。他甚至没来由地突发奇想,陛下若真能转好龙阳,未必不是一条另辟蹊径的生路,自己也不必为亵渎圣上而过于辗转忐忑……
等!停!打住!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真发了癔症不成?恁地胡思乱想些什么,简直大逆不道,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小世子懊恼地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抬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
“世子如此厌恶断袖?”先生的声音低沉了点,蕴着些许不明显的自嘲与明知故问。遭人厌恶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然当初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二人为何筹谋着自断前路浪迹天涯?大晟虽民风开化,坊间不乏分桃断袖的风流韵事,南风楚馆亦不少见,但那终归上不得台面,只作富贵人家的消遣而已。
他已许久不曾忆起往事,不由自主地怔然失神。
向瑾闻言,张了张口,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厌恶谈不上,他一个不通人事的青瓜蛋子,哪里来的立场多余置喙。可若是否认,他该如何解释自己适才的失态?
好在,先生也未再追问。
师生二人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沉默良久。直到敲门声响起,福安探进脑袋来,“世子,杜院判叮嘱,您莫要误了服药的时辰。”
向瑾回过神来,“院判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