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城原先是块滩涂,两百年前一片浑浊汪洋,后来江水改道,淤泥地就曝了出来,逐渐有了房屋道路。
它原本就不是一座正经的城,街巷也不正经地弯弯绕绕,外客来此如一头闯进了迷宫。
伊珏来人间时日尚短,以为世上建筑都像皇城或皇陵那般方方正正四通八达,哪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拧巴的小城镇,又一次扎进死巷,眼前挡着青黑高墙,头顶是一线窄小晚霞。
他又饿又气,拉着脸也顾不得体面,将袍摆掖进腰带,搓了搓手,五指用力抠进泥墙里,脚下用力一登,壁虎似的一溜儿爬上墙头,徒留墙壁上一排五指小洞和一个个脚尖踏出的小坑。
骑在墙头的空气格外好,那股鲜明香味也昭显出了源头——羊肠小巷里一座两进小院门前停着一架木车,车上堆叠着柴火,锅炉放在车旁,炉火正旺,汤锅沸腾起浓香,美妙滋味的出处是个推着车走街串巷卖吃食的摊贩。
“居然是扁食。”伊珏蹬着两条腿,咕咚咽下口水:“底汤都这样香,那扁食得有多好吃。”
卖扁食的汉子将沸起的汤锅端到一旁,又架上一锅冒着热气的清水,水刚刚扑腾,他抓起竹篓里的扁食投进去,才收回手,一道黑影裹着风兀地冲了过来,那汉子恍惚以为眼花,再看则是一个没他腰高的小孩儿,仿佛忽地窜到眼前,嘴里喊:“先煮我的!我要两碗!”
他撩起眼皮打量小孩一眼,手底下利利索索地又抓了一把扁食投入汤锅,半笑不笑地道:“小公子当去酒楼,怎地跑街上抢人家饭食来?”
伊珏听得出好赖话,闻言扫了两分兴头,这才抬头看人——卖扁食的小贩身形清癯,不高不矮,面上看着约莫四十来岁,一身灰色粗布短打洗的泛了白却干干净净没有补丁,面皮也算白净,并没有风吹日晒出的糙黑,连抓扁食的手,都骨结劲瘦,未见劳作出的老茧——怎么看都不像个正经的小贩。
伊珏挠挠头,正要说话时小院的木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女子,女子极为年轻,一身素衣,看起来比长平大不了几岁,却挽起了妇人髻,发髻上寡淡地簪了根木钗,一身装扮看上去像在守丧。
这守丧的女子手里托着个竹木托盘,上面撂着两个空碗,她走出来也未说话,只倚在门前,脸上冷冰冰的,仿佛旁人欠了她几百两——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正经守丧,否则也不会出来端荤食。
伊珏没摸清着中间的门道,也不关心这些怪异的闲事,收回视线对着那口正在煮扁食的大锅垂涎三尺,好声好气地地对汉子道:“那下锅该给我煮了吧?我要两碗,不,三碗。”
汉子还没说话,倚在门前的女子凉飕飕的瞥了一眼过来:“他家扁食有什么好吃的。”
这话有些不讲理,这扁食要是不好吃,你端着碗在这等着什么呢——伊珏没吭声,脸上却写的明明白白,女子哼了一声撇开脸,似乎不愿意同小孩儿说话。
锅前的汉子拉长了脸,像是被气到,偏偏又不能走,就将脸拉成同门前的女子一样仿佛旁人欠了他几百两的神情,硬邦邦地回小孩:“找你大人带你去酒楼吃。”
伊珏垫着脚尖探头朝锅里看,白胖胖的扁食在清水里翻滚,他原本就饿的够呛,还遇到这样两个不好好讲话的人,顿时来了气:“你卖扁食我买扁食,我又没得罪你,又不是不给你银子,你冲我发什么脾气,莫非是仗着自己大就欺负我小吗?”
女子听了小孩儿呛声,没忍住微微一笑,将院门拉的更开些,往前走了一步,将要跨过门槛时,又缓缓收回了脚,她说:“你不要吃他家扁食了,没什么好吃的。”说完目光在他腰间悬挂的琅佩上停了一会,问:“你家大人在哪里?天要黑了,你快快回去,别让拍花子的拍走了。”
汉子侧身端起托盘上的瓷碗,一笊篱打出两碗扁食的分量,倾进碗里,舀上两勺鲜汤,撒了些绿油油的青菜,又舀了些许香油,香喷喷的汤里浮着一圈胖乎乎的扁食,又白又大,连捏出的褶子都齐整规矩,看起来格外可爱,他一手一个端起汤碗,摆在女子手中的木盘上,说:“接进去,”又说:“莫多事。
女子抿抿嘴,横了老汉一眼,不满道:“就您一肚子冷心肠。”说完端着木盘进了门,反脚一勾,鹅黄的绣花鞋从裙底一闪即逝,勾起的木门带起风,碰出脆响。
伊珏看懂了,“哦”一声问老汉:“你闺女呀?”又觉得不对,继续道:“不不,是你孙女。”
他又瞅了眼紧闭的院门,忍不住问:“她是在守寡呀?”
汉子虎着脸,“关你这小崽子屁事。”
小崽子腆着肚子,自觉戳了他人的伤疤,自己先理亏地笑笑。
边笑着还和气地摆摆手,满脸写着“我不和你计较”以及“我大人有大量”,不温不火地道:“不关我事,不关我事,三碗扁食,你快给我煮呀。”
汉子收起锅炉往车上搁,回道:“不煮,不卖,快滚回家找你娘要奶吃!”
伊珏觉得这就不大像话了,他饿着肚子买点吃食,一直和和气气,也不同人计较他的失礼之处,结果这快四十岁的人了,为人处世还不如他这个小妖精。
这人的一把年纪约莫是活到狗身上了,一句人话都不讲,照面还是“小公子”,两句话便成了“小崽子”,三句话连“娘”都给捎上。
幸好他没娘,不然石头精的娘必然也是个妖精,一定喊来砸他小破车。
伊珏揉了揉肚子,又忍了忍,再次问他:“你果真不卖?”
汉子放好汤锅,将小火炉一把提上了木车,瞪着他道:“滚!”
伊珏是个读过书的妖精,《礼经》也从头翻到尾,不是那种山野老林里钻出来的不懂事的妖怪,因而他也不骂回去,只客客气气地冲着汉子作了个揖,而后趁着对方愣神,两步绕到汉子身侧,一手扶住木车轱辘,抬腕就将木车连着锅炉汤水一起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