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年开头的第一天,沈宅在他的嚎啕大哭里醒来。
跪在坟前的沈珏莫名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尤其是忆起他哭的太悲惨嚎的太大声,把管家爷爷和沈老太爷也招惹来的时候,伊墨黑脸的模样让他愈发笑得前仰后合。
气恼的阿爷指着伊墨的鼻子:“是不是你欺负我孙儿!”
伊墨还没说话,屋里又来了一位阿嬷,是梅林孤屋里的阿奶以前贴身伺候的老人。
阿奶避世不出,沈园里总有绕不开她的事,都是这位阿嬷出面处理。
阿嬷是个瘦小伶仃的妇人,不知名姓,家里仆人婢女都唤她阿嬷。
阿嬷踏进门槛,没有靠近,远远站在门侧,阿爷回头看到她就不跳了,屋子里安安静静。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哭,哭声收了些,没那么费嗓子,省下力气来嘤嘤不绝地冲长辈们告状:“他骗我给他磕头,还说不磕头就吞了我。”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只有他攥着阿爷袖口的手被推了开来。
阿爷说:“今日初一,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先走了。”说完带着管家爷爷就溜了。
门口的阿嬷福了福身,也掉头走了。
他始终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年后先生回来给他开了新课,着重讲《礼》。
沈珏想着自己《礼》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说谁家子孙清明祭祖时敢如此悖逆,怕不是要被打死,一边又头抵着墓碑笑出了泪。
笑伊墨祸从口出,随意一句话,就让他们扯上了断不了父子因果;
笑他吃了闷亏怕是气炸了肺还要憋着,饮了他奉的一盏冷茶;
又笑自己——全沈家都知道伊墨吃了亏,只有他还觉得伊墨占他便宜。
那时他不止觉得伊墨占他便宜,还觉得伊墨得寸进尺,赚了三个头还不够,还恐吓他要赚他一辈子。
他越想越可笑,笑他自己斤斤计较,直到沈清轩去世前,他每年给伊墨磕头,都要别扭一回,“今年不磕,你要不要吞我?”
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愿意给他磕头,喊他父亲,然而幼年被恐吓的记忆太深,他总是要计较一下才痛快——是无知顽童仗着自己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等他笑乏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终于安静下来,他挪了挪身,往坟包上一倒,望着昏昧天空低声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他了。”
又道:“我感觉不大好。”
他反手拍了拍坟上黄土,“若是真不好了,我来陪你们。”
坟茔无声地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脊梁。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很多话说完就忘了,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其实我有时候,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然而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我感觉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又说不清,只是冥冥中无端生出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父亲,我可能要死了。”
据说修行有成的妖,遇到自己的劫,都会心有所感。
他不是纯正的妖,连雷劫都没挨过,从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体会,只是莫名的,他躺在亲人的坟头,觉得自己劫难要来了。
或许,从那一年,他夜闯宫城,见到赵景铄开始,劫难就发生了。
只是没料到这么晚,让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到一颗心都苍老,没了挣扎的念头。
他回想自己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遇到许许多多的事,自忖不亏欠这些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