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知道苏散人与王荆公有这样一段渊源,难怪内举不避亲。”蔡京淡淡道:“听说荆公晚年寄情山水,想必颇为闲适?”
“闲适与否,我不太清楚。”苏莫道:“只是王荆公曾经感慨,说老病侵寻,耳目多有不适。”
“喔?”蔡京挑了挑眉:“倒是老朽疏忽了,相识如此之久,怎么不知道荆公还有耳朵眼睛上的毛病呢?”
“这也难怪。”苏莫柔声道:“王荆公说了,他身子一向都是好好的,只是自认识了蔡相公以后,就觉得眼睛实在是有些瞎了。”
王棣……王棣倒吸一口凉气,双腿微微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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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这一次的恐怖压抑倒没有持续很久。几人刚刚在冷淡与寂静中沉默了片刻,一个不幸被挑中的中书舍人就硬着头皮进了门,通知他们官家已至垂拱殿,随时可能召见。于是宰相们立刻动身,绝不停留(当然,大概也是恨得咬牙切齿,实在有些绷不住了);而小王学士则落后一步,“稍作预备”。
面圣的礼节早已烂熟于心,本来也没什么好预备的。但眼见四下无人,小王学士终于抓住机会,低低开口:
“先生何必如此……凌厉?”
是的,虽然久在边陲,但小王学士自己也知道,蔡京名声相当之糟——或者说这一届宰相的名声都相当之糟,属于人人喊打的待遇;可不管怎么来说,宰相就是宰相,你再刚正不阿再看不起宰相,又哪里能这么针锋相对、寸步不退呢?真当宰相好惹么?
斗争艺术晓不晓得?事缓则圆晓不晓得?有这么搞的章法吗?
苏莫摇一摇头,没有回话,却忽的转而问他:
“你知道蔡京为什么要提及汴水工程么?”
小王学士愣了一愣:“请先生赐教。”
“很简单。”苏莫淡淡道:“蔡京在中枢为这个工程造了很久的势了,但他真正想搞的不是什么水利,而是借工程的便利,挪用汴水的物资,方便修理孔庙——顺便调整一下孔庙里的祭祀顺序,比如说,把你祖父王荆公安排进孔庙里。”
“……啊?”
入祀孔庙、永垂不朽,可以算作一个儒生死后最高的荣光;是对王荆公非同寻常的眷顾、匪夷所思的恩遇——但问题是,这么大的恩遇、这么大的眷顾,怎么他作为王荆公的血亲,先前一点也没收到消息呢?朝廷总不能还搞什么惊喜吧?
苏莫轻描淡写补了一句:“是陪祀。”
“陪——什么?”
小王学士双眼凸起,整张脸立刻就绿了:
陪祀?!
孔庙的格局,是与别处大有不同的。老夫子身前推崇周礼,身后的祭祀当然也要严格遵守周礼等级制。如果抛开各种花里胡哨的礼法,那么孔庙的等级大致可以分为“从祀”与“陪祀”;从祀是站在孔子下首的历代大儒,算是“宏扬儒学的功臣”,可以在祭孔之后分享一点祭品的残羹剩饭;地位固然崇高,却也并非高不可攀;先朝的韩愈、扬雄便厕身其中,要是将王荆公安放在这个位子,基本也是名实相符,是实实在在的施恩。可是更上一层、加入立于老夫子左右的“陪祀”嘛……
这么说吧,现在孔子的陪祀只有四个,即颜回、曾子、子思、孟子;那么,如果要将王荆公挪到陪祀的位置上,是该踢掉颜回,罢黜子思;还是要开除曾子,摧折孟子呢?抑或四大天王有五人,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而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总之你自己排吧,这个孔庙陪祀的位置,到底怎么安排合适?
这是什么?这是强捧天打雷劈;这是登月碰瓷必遭反噬!王荆公道德学问海内闻名,如果只是安排一个从祀,大概天下儒生议论不多,可如果强行要把人弄到孔子左右,甚至有欺压孟子曾子颜回子思的嫌疑,那遭致的反感必定山呼海啸,怨恨在心的士人们还不口诛笔伐,将王安石乃至王家都由上而下,烧作焦炭!
让你入个名人堂也就够格了,怎么,你还想当儒学界阶的常务副goat不成?
——难道孟子曾子死后一千五百年还有一劫,要由你这个晚生来除人家儒籍?您不妨摸摸您那剥了壳的鸡蛋脸,够格吗?
欺天啦!!
恰到好处的恩典是恩典,但这样德不配位的恩典就是捧杀,是围猎,是把人架在三昧真火上来回翻烤,是让王安石乃至整个王家自绝于士林,从此臭名远扬,万世不能翻身——要知道,下一个把自己的画像挂到孔庙里配享的绝世小天才,还是魏忠贤魏公公!
魏公公不识字没脑子,被儒生一捧就往天上飘,踩了火坑自己还不知道;但王棣可是一点就透,于是脸色先是发绿,后是发白,声音都在抖颤:
“——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