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不是……”他想要反驳,被杜若的笑脸呛到了一般,露出了怔愣的神情。
“我去换靠衣了。”杜若堵住师哥的话头,拍了拍柳方洲的手背,起身离去。
台前敲响了一道锣,又是一堂大戏开演。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画着胭脂水粉的脸。谁的心声这么说着,切莫当真,切莫当真。
天色刚濛濛亮的时候,杜若猛地被从梦里热醒。
本来前一天结了一场武戏,晚上回去又听师父讲了一晚上新戏,忙下来一觉睡醒没觉得舒坦,反而阴沉沉地更疲倦。身上的旧布衫也汗湿了贴在胸口,心跳一声声像是擂鼓。
杜若借着窗帘下面透出来的一点微光,勉强从床下找到自己的凉拖,小心翼翼摸到窗台边,掀起窗帘往外看了一眼。窗台上的烟盘原本点着蚊香,这时也早已经熄灭,团成了一团冷灰。
后街上这时候还干干净净空无一人,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泛着鸭蛋青的颜色。
桌上放着柳方洲的茶壶,杜若拿起来晃了晃,还有点凉茶。
他也一直给杜若放着茶盏。杜若自己倒茶喝了,勉强压了压热气。柳方洲倒是还侧躺着睡得安静——杜若凑过去看了看他的脸,晨光里看不太清晰,依稀看得见他眉头紧皱。
换了长衫,杜若轻轻带上门出去。横竖也睡不着,不如下楼去后院把昨天新学的《铁弓缘》再练一练。
经过饭厅时他看了眼咔嗒走着的座钟,刚刚指到五时一刻。
杜若把新学的唱段顺了一遍,靠着院墙练了会跟头,跑了几圈圆场,慢慢听见了茶馆杂役上工的动静,烧热水的、担菜的、送报纸的。再练一会儿,孔颂今拿钥匙开了盔箱库房的门,杜若进去拿了长绸练舞。
柳方洲这时也醒了,碰巧也来库房拿练功用的刀枪,与杜若打了个照面。
“今天醒这么早。”他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杜若的脸。
“闷热得厉害。”杜若微微偏过头,“到后院转转,心里还静一静。”
柳方洲点头嗯了一声:“我说刚才起来,看到我那茶杯换了地方——你以后要是早醒,自己拿茶壶倒了打热水就行,不用喝隔夜的茶。”
原来他晨光里没看清,用了师哥的杯子。杜若结巴了两下,没说出什么话来,各自拿了东西去练早课。
王玉青难得露面,和学徒们一起吃早点。这种时候学徒们反而更不自在,屏声静气地不敢造次,饭厅里只有碗筷交碰的声音。
吃饭间班主没多说什么,不冷不热问了几个徒弟课业如何,额外关照了项正典和柳方洲多下功夫。
“建班以来,头牌就没换过别人。”王玉青吃罢早饭,自己拿过报纸坐在旁边,年龄最小的道琴识相地过去给他倒茶,“近几个月在沪城,除了须生和旦角,倒也有武生挂头牌的演出,而且场子火热——只要戏好,不拘是什么行当。你们明白了?”
项正典和柳方洲都低头说着明白。王玉青脸色和煦了些许,自己收了报纸上楼去了。
虽然王玉青洪珠等人都还正值风华,第一批学徒特别是项柳二人也都已经成年。项正典拜师最久,功夫扎实、台风稳健又肯卖力气,柳方洲虽然幼时功夫欠缺,但是文武兼工,扮相独佳。
关于两人谁首先头牌挑班,虽然班里众人都安安静静没什么讨论,娱乐小报上早就有了相关的评价文章,几家报社还发起过两次投票——票数两次都对半。甚至有好事者放出妄语,从各大戏班培育的新一代戏角来看,庆昌班生旦具备、各有所长,足可以独步京城。
纸头报端争论长短,围坐在饭厅里吃早点的庆昌班学徒一众全然不知,仍然在争论着豆渣最多的那一碗豆浆轮给谁喝。
“杜师兄——杜师兄。”李叶儿伸了个懒腰,把桌子边的糖罐拿了过来,往自己豆浆碗里加了半勺。
“怎么了?”杜若专心致志研究着盘子里的马蹄糕。
“今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李叶儿喝了一口豆浆,“观世音成道日。杜师兄,我爹今天要和玉青师父出门应酬,道琴被洪珠师父押着补练功课,项师兄和柳师兄要排《白水滩》——你和我去鸡鸣寺上香罢?听说这里发愿可灵了。”
杜若嚼着马蹄糕,软唧唧地黏着上牙膛,半天开不了口,只是转着眼睛迟疑了一下。
“去吧。”坐在一旁沙发上的洪珠却突然开口,她正在往手上抹护手霜,周遭散开一点甜腻的味道,“小叶子,我的钱包在衣帽架外套里,你去拿两个银元当零花钱。”
“这怎么可以。”李玉像平日里一样,站在窗前调自己的琴弦,闻言皱眉阻止,“叶子不准收。”
“若儿那份自然我出。”洪珠轻轻摇头,“顺带请了,不必和我客气。难得杜若愿意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