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飘过几丝凉翳的风,雨好像停了,有个人靠在门边看着她们。那人穿着一件破袄,逆光里看不到脚,还以为是坐着,后来才发现,脚被袄盖住了,他是个矮人。很老,布满皱纹的脸像一团揉搓起来的废报纸。她们往外走,他在一旁开口说,你们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她们对望了一眼,没停下脚步。他说,不收钱,我就当给自己解闷。
他走到她们跟前,仰起脸盯着乔琳,说你早运不顺,有一些坎,三十岁以后越来越好。乔琳问,怎么个好法?他回答,儿孙满堂,有人送终。乔琳笑起来,有人送终就算是好吗?矮人没回答,把头转向许妍,你啊,想要什么东西,都得跟别人去争。许妍问,那最后能争赢吗?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许妍问,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他点点头,有一些。
苏寒用手指戳了戳沈皓明,说你可得劝劝方蕾,她现在是个愤怒少女,什么都看不惯,整天批判社会。沈皓明说,这叫回国综合症,过一段就好了。方蕾问,就像你吗,坦坦荡荡地做着你的沈家大少爷?沈皓明有点激动,说别把我想得那么麻木不仁好吗,我一直都想做点事啊……
然后他讲起出门前看的电视节目来:有对夫妻意外怀了二胎,按规定应该打掉,忘了为什么拖了好几个月,反正不是他们自己的责任,七个月才去引产,孩子生下竟然活着……苏寒感慨道,命可真大。沈皓明说,可是这算超生,男的丢了工作……讲到乔琳自杀的时候,方蕾摇头,这是我觉得最可悲的,因为上一辈的问题,子女的一生都毁了。苏寒说,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地方是,合法生的姐姐死了,不合法出生的妹妹倒是活下来了。现在他们不就只有一个孩子了吗,还算超生吗?
许妍离开座位,走进洗手间,反锁上门。
乔琳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对世界不抱什么希望了。许妍记得最后一次乔琳打来电话,是一天清晨。她说,我今天出月子了。许妍问,你的奶够吃吗,现在能睡着觉了吗?乔琳没有回答,只是说,都挺好的,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你去忙吧。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高兴,也没有悲伤,只是有种解脱的感觉。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孩子出生,等她过了满月……她那么迫切地希望解决爸妈的事,不是期盼能过什么新生活,只是希望有一个让自己心安一点的结果。如果没有,她也不能再等了。她已经松开了双手。
外面的人在不耐烦地敲门。许妍拧开水龙头,把脸伸到水柱底下。
外面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沉入了河中,耳边只有汩汩的水声。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乔琳转过脸来笑着说。那双有点发红的眼睛在黑沉沉的水底望着她。然后熄灭了。
许妍回到座位上,跟沈皓明说自己可能着凉了,想先回去。沈皓明说,我们一起走吧。在车上,他说,方蕾听我讲了新闻里那个事,也挺来气,说她有几个从国外回来的律师朋友,没准有谁愿意接。我回头再给高叔叔打个电话,让他跟泰安那边的人说一下。这事反响很大,不解决一下,他们自己也难交代。许妍怔怔地望着他,这是乔琳拿命换来的,她想,眼泪掉下来。沈皓明很惊讶,这是怎么了?他抓住许妍的手,你不会是当真了吧,以为我和方蕾谈过恋爱?我们在开玩笑啊。许妍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感动,你真的心肠很好,她望着沈皓明,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他拿下巴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着说,我忘刮胡子了。
五月初,许妍回了一次泰安。学校已经给乔建斌恢复了工作,按照退休教师的待遇发给他工资。据说那期“聚焦时刻”惊动了北京的大人物,出面给计生委打了电话。但是乔建斌和王亚珍对结果并不满意,因为赔偿金的事没有落实。他们还在继续上访。
自从节目播出以后,他们接受了不少采访。乔建斌的口才练得越来越好,见到摄影机镜头,眼睛就放光。他有些得意地告诉许妍,那些记者都挺佩服我的,觉得这个社会就缺我这种有点轴的人。王亚珍开了个微博,在上面写这些年他们家的遭遇,被几个有名的记者和学者转发了,很多人在下面留言。王亚珍每条留言都会回复,有的谈得来的,还加了qq。
这些外界的关注使他们一天到晚都很忙碌,暂时缓解了丧女之痛。但是一旦他们回到眼前的生活,意识到乔琳永远不在了,情绪就会再度崩溃。家里的灯坏了,没有人修。冰箱里臭哄哄的,还放着乔琳买的蛋糕和酸奶。桌上的婴儿奶粉敞着盖子,已经结成了疙瘩。一到天黑,蟑螂就变得猖狂,在桌子上到处爬。于是王亚珍又哭起来。乔建斌的情绪比较两极。有时候安静地坐在那里,对着桌上的酒瓶发呆。有时候会暴跳如雷,大骂乔琳没良心,白白把她养到那么大。王亚珍哭完了,就在那台陈旧的电脑前坐下,开始写微博:
“你们不知道我的大女儿有多好,长得漂亮又懂事,性格活泼,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安慰我说,妈妈,都会过去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她写着写着又哭了起来。许妍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她转过身,搂住了许妍。许妍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静下来。电脑发出叮当一声,王亚珍从许妍的怀里坐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有人回复我了,她说,连忙握住鼠标点击了两下。
回来的最初两天,许妍住在附近的旅馆里。第三天晚上,乔琳的孩子有点发烧,她留下来照看她,睡在了乔琳的床上。枕巾没有换过,上面还有乔琳没带走的香波的气味。许妍枕着它,想起小时候的愿望,从未被她承认过的愿望,那就是她可以睡在这张床上,不,不是和乔琳一起,而是她自己。这个破烂不堪的家,对她有一种吸引力,她渴望自己能作为一个合法的女儿,住在这幢房子里。在漫长的童年和青春期,她见过不少优秀的女孩,富有的,美丽的,聪明的,可是她一点也不想成为她们。她只想成为乔琳。她想取代她,占有她所拥有的东西。即便那些东西包含痛苦和不幸,也没有关系。因为她觉得那是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没有乔琳……她无数次这样想。小时候她和乔琳站在河边,一样的太阳照着她们,可是她感觉到乔琳在阳光里,而自己在阴影里。如果没有乔琳……她可以向右挪两步,走到阳光底下。
小时候的愿望是如此真挚和恐怖,被她一直揣在心里,缓缓向外界释放着毒素。很多年后,它实现了。乔琳不在了。现在她睡在乔琳的床上,作为爸妈唯一的女儿。许妍把脸埋在枕巾里,失声痛哭。她可以撤销那个愿望吗,这一切是否会有不同?乔琳会幸福一点吗,而她是不是能长成另外一个人?乔琳不在了,她并不能走到阳光底下。她将永远留在阴影里。
婴儿发出响亮的啼哭。许妍抱起了她。黑暗中,孩子皎洁的脸上没有泪痕,也没有难过的表情,好像先前发出的哭声只是为了把许妍从痛苦里拉上来。她静静地看着许妍。小巧的眼仁里像是蓄满宽广的海水。许妍想对着它忏悔,但更想把所有的祝福都给它的主人。如果她的祝福也像她童年的愿望一样有法力。她希望她能得到自己和乔琳永远无法得到的幸福。
许妍从于一鸣身旁醒来,时间是凌晨三点钟。旅馆的窗户关不严,寒风钻进来。立冬了,北京很冷。许妍约于一鸣吃了晚饭,然后又去喝酒。快结束的时候,乔琳忽然在他们的谈话中消失了。许妍记得于一鸣怔怔地望着自己。随后的记忆一片模糊。许妍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于一鸣说了什么。他们有没有接吻。她好像有点疼,也可能没有,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疼。
她把于一鸣叫醒了。他从床上翻下来,抓起地上的衣服。女朋友还在家里等他,喝醉之前他就强调过这一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许妍说,我知道是因为你刚来北京,有点想家,过些日子就好了。
走到门口,许妍喊住了他,拿起背包伸进手去掏索。他问怎么了。许妍说,乔琳有个东西让我带给你。他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说,我真得走了,以后再说吧,然后拉开门走了。
那支钢笔一直放在书包的隔层里,许妍前两回见于一鸣总是忘记给。也许是想有个和他再见面的理由。但是现在,她非常想把那支笔给他。她打开灯,把包里的东西倒在地上。
乔琳的孩子特别安静。在度过最初那段离开母亲的日子之后,她很快适应了新生活。每次喝完奶就睡着了,醒来只是轻轻哭几声,然后静静地等着。许妍抱起她来的时候,孩子把头贴在她的胸口,好像在听她的心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放下她,她都会嘤嘤地发出两声,许妍心里一紧,又把她抱了起来。
外面已经很暖和,她抱着孩子走到太阳底下。槐花开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花瓣,被风吹着,散了又拢到一起。她走到河边,在石阶上坐下,想让孩子睡一会儿。但是孩子不睡,和她一起注视着面前的河。你闻到你妈妈的味道了吗?她问孩子。孩子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