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人听到她在经理室大吵大闹,把话传开了,她坚持辞老谢的态度引起了大风波,不了解油舱情况的人疑问:「明月是忠厚人怎会绝人生路?」油舱工作的男同事说:「伊不惊给人辞饭碗?」女同事说:「伊真感心,为了我们的安全,也敢去拍经理的桌仔。」
拍桌子后的两天,经理特别来到码头,察视他们工作的情形。那时是中午,油舱的人陆续爬出来歇困,明月闷了一身汗,双颊燥红,从油舱冒出头来,一眼就看见经理在和老谢说话,所有人都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着她。
她整个人爬出来后,经理转过身来跟她说:「明月仔,那天真失礼,没马上答应你的要求。」
「是我失礼,讲话大声又拍桌仔。」明月回想当时的激动,深感抱歉。
经理当着领班和大家的面说:「董事长回来了,我向伊说明事件,伊交代我若老谢不肯戒烟就给伊一年的安家费,叫伊再去找别的头路,若要留在船上工作,只能清普通舱,若无,来货柜场工作也可以。」
老谢虽不会说台语,却能听得九分,他说:「有一年的安家费够俺一家好逍遥,拿了安家费俺还要留在船上清普通舱,叫俺不抽烟真要命呐。」
老谢对明月也不记仇,反而感谢她替他赚到了一笔为数可观的安家费。明月因做了这样的事,免了性命威胁,心里也特别愉快。喜孜孜说与孩子听,孩子都褒奖她救了许多人命,她不禁也觉得是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月底,正在赶工清理的商船做完了,下艘要清理的船正在别的码头卸货,所有工人可以有一星期的假期,这一星期她又可回到货柜场清货柜。这天因工作提早结束又逢上领薪日,她和工人们从码头出来都直接来货柜场领薪。
会计小姐接过她手上的印章,将薪水袋交给她时说:「董事长要见你,伊现在在二楼董事长室。」
「见我做啥?」
「伊没交代。」会计小姐说。
旁边的男工人打趣说:「阿月仔要升官咯!」
「别胡讲。」明月爬上二楼,进办公大门,走廊尽头的董事长室,自她工作以来都是关闭的,现在听人家说董事长从日本回来了,偶尔会来这里。不知找她有何事,明月心想──也许是为了老谢的事,我这一身全油污,怎好意思见董事长?──她摘下脸上包巾,包巾也沾满了黑色油污,──就这样吧,做工的人这样子是应该的,伊见了会说我有认真工作呢──。
走到走廊尽头,亲切的秘书招呼她后进去通知董事长。这里冷气真强,她站着都觉冷了,也不知是不是因要见头家,心里紧张。
秘书出来,示意她进去。
一张大办公桌,桌前两码远的大窗前有组高脚咖啡桌椅,桌椅右边是另一套正式的沙发和矮几。明月不知这房里的人一整个下午都惊惶紧张地随时等待她的到来,明月一开门,随手关上,回身抬起眼来,心跳在面对桌前那人的刹那几乎停止了,一阵晕眩,她不知他跟她说什么。他的惊讶不下于她,他站起来,向呆立在门边的明月走去。
6
她是这样沧桑,沧桑得叫他几乎认不出来,他心里像给电击了一下,是悲痛、是惊讶、是失望、是怜惜,还是落空?在这一刹那间他是无法理清的。她确是他心里那个隐藏了多年的甜蜜、爱怜的明月,虽然身材不再苗条,虽然肌肤不再健美,虽然姣好的面容已呈粗糙焦黄,虽然那身沾满油污的衣着让她像个街头浪人,但那整个人的气质和眼里那点温和确是明月特有的。
他是这样英挺,即使是该有五十一岁了,仍是风度翩翩,比印象中的还多了一分说不上的迷人气质,是成熟男人的稳健吧,不,是因为眉眼间那股毅力,让他显得那样高高在上,他穿着合身的西装,老天是这样不公平,让高个子的人胖了也不显胖,他小腹微凸了,却一点不显,整个人结实又强壮,是一副运动家的体格,他一向得天独厚的,怎么这人老得这么慢?
他走向她时,她一点也不能呼吸了,如果地上有洞,她会把自己藏起来,她千想万想想不到是这样狼狈的情况下见着他,她竟在他的公司出卖劳力赚取生活,啊,骄傲哪里去了,她在这里为了女儿的学业忍受着清油舱的辛苦,而他是老板,世界上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
老天为什么都在作弄她?
「我想,你坐下来较好。」
明月没有动,盯着他,极度的痛苦变成了一种笑的欲望,她说:「不知是你,盐田出来的儿女,要算你最有出头。」她是说得这样平淡又平静,脸上遗留着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