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祥云,伊太小汉,阿嬷不让伊出来。」
祥浩奔下堤岸去了,乌亮的细发在风中飘,他见她到了家门,和祥云一起追逐鸡群。他应该带她到家门,但见了那男孩后,他的热情好似在一瞬间消失,心中有一个孤独的声音在嘲笑他:──明月为庆生生子总是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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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生和明月带祥春祥鸿回乡见阿舍,顺势要带祥浩回高雄念小学。祥浩已与父母生疏一年多,这天明月回来,祥浩躲在屋角偷偷望着母亲,她日夜挂在嘴边的母亲就在厅里和阿嬷阿姨聊天,母亲手里拿了一大串刚上季节的龙眼分给身边的小孩子。龙眼呀,她每次经过杂货店都梦想有一天能吃到的东西,她多想也走进厅里分一串,可双脚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厝角。邻家的小朋友也躲在她身边好奇地望着她家大厅,问她:「那是你妈妈呀?」
祥浩不答,她看见祥春和祥鸿哥哥,好高呀,他们还是她哥哥吗?爸爸抱着祥云,祥云为何一点不害羞?
妈妈和明婵阿姨走出来了,四处寻找,明婵阿姨看见她,把她从厝角拉出来,说:「妈妈回来了,去叫伊。」
明月走近,祥浩长高了,皮肤晒得黝黑,在这海口吹风晒日怎会不黑?祥浩不肯叫她,明婵说:「每天念妈妈,妈妈回来反而不叫了。」
明月拉起她,问:「阿嬷说你爱玩,每天都在外面玩,让伊找无影。」
庆生也来了,说:「爱玩的小姐,看,晒得这样黑,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没去岸上玩,只有大方伯回来我才跟伊去。」她开口了,第一句就令明月灵魂惊得几乎昏吓过去,大方见过祥浩了?他可看出什么了?他何时回来?回来几次?现人在哪里?一连串的问题在脑里却不能问呀,庆生也在,明婵也在,祥浩又对她认生,她把问题压入澎湃的心底,一点也想不到一回来大方这个名字就扰乱了她。
阿舍这年五十八岁,嬴弱的身体使她看起来像个六十多的老太婆,嘴边的皱纹爬到颚下来,干瘦的皮肤冒出一条条血管。她的背驼得厉害,走路全靠那根拐杖支撑力量。明婵二十五岁,又逢上明辉当兵,从明月踏进门的那刻起,阿舍就不断抱怨,说这家马上就要垮了。
「虽说市内三轮车不准踏了,你阿爸今年可以回村子里,可是伊已经六十了,就算有车可踏也没气力。明辉当兵,明婵也有对象,二十五岁的女儿不能再耽误,盐田没人可晒,这两年我又喘得厉害,人参汤怎样灌拢无用,一间厝好似要倒下去,不知怎样较好。」
阿舍的意思无非要她夫妇寄钱回来养家,奉养父母,她坚持祥云一定要留在她身边,明月只好依她,事实上她也没能力带祥云去高雄,实在是照顾不来。明婵私下里跟她说,她的对象是同村青年,她愿等个年余,待明辉退伍才结婚。明月望着这位与她有点神似的妹妹,多少祝福在心中,她有福气可嫁给相恋的同村青年,如何同是姐妹,排位不同就有这款天差地别的差异?若她和大方当初能如愿,也不会有祥浩来藕断丝连,铸成一辈子无可弥补的憾事和牵挂。
七八月多跪风,离乡这天,清晨风雨交加,河水湍流,河面水位不断上升,家家户户都掩了门,明月坐在屋里着急,明日码头黄豆船来,她和庆生必得出勤,又是祥浩入学注册日,日子耽误不得,阿舍见她面有愁色,说:「天公留人,这款风雨,海水都会倒灌,人怎可出门。」
「不走不行,下午风若歇,我们赶夜车也得回去。」明月坚持,她望着庆生,怕他有退缩,可是庆生站在窗口亦是焦急。
窗外大雨,下得白茫茫一片,堤岸远远过去的防风林成了一片隐隐摇动的黑影子,蚵壳瓦片给风刮得四处翻飞,落在院里的雨水在低洼处几乎积成了河面,粗大的雨滴在这河面上如千针万箭弹跳。自他来村内,未见过这么厉害的台风。
「丝瓜架下的鸡笼拢盖了?」阿舍问。
「早上我和明婵拿铁皮盖了,上面压了石头,可是照这个势面看,应该把鸡笼搬入厝内才妥当。」明月说。
孩子们在屋里听到雨水狂落屋瓦的滴答声和怒吼般的风啸,都躲到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圈,他们既兴奋又害怕。站在窗前的庆生忽然说:「河水倒灌了,水拢冲过岸了。」
大家都围到窗口看,阿舍躺在床上一直喃喃说:「我讲会倒灌就会倒灌,海口住一世人了,这款天我还会不知?」
庆生把门窗都检查了一遍,这间厝是面对河岸的第一排,过了前头池塘就是岸,河水若倒灌得厉害,第一排房舍首当其冲,他们得有准备。他吆喝孩子们:「把土脚(地上)的东西拢搬到眠床上。」
阿舍懒懒地说:「也不必这么紧张,河水若灌过来,岸外的土地这么平阔,水一分,淹不入门槛,每次倒灌都是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