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方和父亲在自家盐田上收盐,连续几天,他像往常那样望向明月他们的盐田,只见到明月和明玉收盐的身影,庆生不是不来就是很晚才来,明月已然隆出的肚子令他心痛,他更痛恨的是庆生仍让怀孕的明月收盐,难道他没想到她的安危吗?──明月,你嫁的是怎样的人?伊对你好吗?你爱伊吗?伊可会温存的抚着你日渐隆起的肚子,爱惜里面的小生命?伊为何让你挺着肚子来收盐?你又是如何好强能干,怀了孕仍不给自己机会休息──?大方的心像受着鞭打,灼热的痛苦都露在他远望着明月的双眼里,然而除了偷偷望着她,他又能如何,他不能做出任何危及她名誉和婚姻的举勤,即使是同情也只能深藏心底。
知先自从明月结婚后就决定长年在外踏三轮车,他跟阿舍说:「现时都市谋生的人多,生意人比过去多了差不多一倍,坐三轮车的人多,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多赚几年,若较有闲,我会回来厝内看看。」
以赚钱为名,她怎能抱怨知先老是不在?阿舍盯着知先结实瘦削的身躯,眼中不无怀疑他长年在外是否瞒着她什么,这样一个结实的男人不需要女人吗?她常年卧病,夫妻情分也仅止于知先的嘘寒问暖,自从流产后,她对男女关系完全冷淡,年纪也渐大,她越发感到一个生病的老妇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一定要有钱和照顾的人,现在她已经留下明月了,知先要去城里全年踏三轮车,就算他在外头有慰藉,她又管他做什么,她要他把钱带回来,每个月总不能少了一定的数目,她话讲得明白了:「我们年岁也有了,还有三个囝仔要嫁娶,钱不能随便,你在外面若有勤力赚钱随你要做多久,不过钱要寄回来,每月十五若无收到钱,我叫庆生去看你到底在变什么戏路。」
知先整理好行李,寂寞沿着河堤,过了桥到邻村搭新近开驶的客运车,阿舍讲话从来没带给他一丝喜悦,他习惯了,很早以前他就同情这位女子常年带病的可怜,他不期待她能为他带来任何生活乐趣,她总是他的妻,他要负责她的安全和子女的成长。日子除了做事何需多烦忧,每个人生下来就注定要做事谋生,既不喜欢晒盐,踏三轮车有时和人客聊天认识五色人也有晒盐得不到的乐趣呢,他很自豪自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才能长久在外,虽然这寂寞啃噬了他所有的热情,但他觉得自己俨然训练成另一种能参透人间嗔痴的人,清风明月才是他心里的境界。
知先走后,阿舍就把家的财银编派得一清二楚,她跟明月说:「现在这个厝全交给你和庆生管了,阿爸踏三轮车赚的钱我们要留着养老,盐田收入三分之一归我日常买药用项,另外三分之二及其他收入都由你打算,家里一切开销和将来弟妹嫁娶拢靠你和庆生打拼了。」多重的担子!母亲为何这么苛待她?明月听得神色黯然,他们家晒的盐田本来就不多,加上雨期没有收入,若不靠那条河谋生,钱银只够糊口哪还能替弟妹积存来日嫁娶用项。明辉已经九岁,还没上学,她打算暑期一过就送他到邻村小学读书,届时,学校册簿杂支也是一笔开销。只恨自己不是男儿,否则她也要跟渔船出去捕鱼,增添收入。
她也曾向庆生建议:「现在盐埕工会没有多的盐田可分出来给人晒,我们也许可以打听看谁家愿意让出权利分我们几格,现在有你帮忙,我们趁年轻勤力一点,将来才不会吃空。」
庆生确曾去打听过,可是买权利是要给钱的,为数还不少,他们刚接过家计这笔钱筹不出来,明月问阿舍商量,阿舍荷包勒得紧,她说:「庆生愿意多晒盐田是真好,不过不急一时,等你们存够钱再去跟人家买权利,肯要打拼的人哪怕时机坏,勤力的人就会遇到有人肯让权利,你们这几年省一点,过两年靠自己,不要跟父母剥皮,连一点老本都要剥光光。」
庆生一听说,当着明月面前不客气的说:「通村人知道你妈妈咸又吝,求伊做啥?到时我们一走了之,衰的是伊。」
明月第一次听到庆生批评母亲,庆生这样说,她自然要想到他是对她好意还是恶意,难道庆生忘了相亲时答应母亲要留在家里,他反悔了吗?他想带她离开这个家去外地谋生吗?
近两个月来,庆生常常忘了盐田工作时间,不是没来就是迟到,有天她问他:「你去哪里?找没人,我肚子一日一日大,也不敢担盐,都是明玉在担。」
「明玉大了,也该多做点事,让伊担盐也是在锻炼伊身体,将来嫁人才有气力替人整理厝内。」他没有回答明月的问题。
「希望伊嫁得好命,免做事头。」她还想问他行踪,他却搬了一把椅子到檐下坐,一个人在檐下唱歌唱得不亦乐乎,声音洪亮自然,高音雄厚低音沉稳,也不管传多远,喉咙一开就没完没了,明玉明婵明辉都闻声来到檐下听,他看也不看他们,独自唱得起劲。也是个爱唱歌的人呢,她没想到他的歌喉这么好,忍不住笑问他:「怎没听你说你会唱歌,来住半年了才开金口。」
「我是我村子里的歌王,谁人不知我歌王生仔。每天黄昏吃完饭我就坐在门口唱,唱到隔壁拿鼓吹来把我赶走。」他得意洋洋,继续唱。阿舍躺在眠床,听到他的歌声,情绪也不禁随着他的歌声起伏。他真该去跑码头走唱,她想。
好几次,庆生唱歌时明月想起那把口琴,她把它放在柜子的最里层,衣服遮盖着,多久以来她不敢想起那把口琴,平日也不碰触它,这日听庆生唱歌脑里时时浮现口琴,她知道,她想的不是口琴,是人。她悄悄走离那歌声,走到河岸上,夕阳浮在驻兵台那个方向,把河面映得通红。夕阳真美,只是这美就像场激烈的爱情,带着哀伤的神色展现了它的美丽后沉沉落入黑暗,只有河面这缕风,这缕风提醒她有些事情是该随风而逝,让美丽的美丽,让黑暗的黑暗,只要曾有的就是一个事实,美丽的回忆不会因黑暗而抹杀,只是人要学会像风那样轻轻来轻轻去,不要看重不要执着,日子才能过下去。
2
一个燠热的黄昏,阿舍坐在灶间门口帮明月刨一条刚采下的丝瓜,她今天兴致好,夏天让她舒服一点,再也不必因怕冷成天躺在眠床,她可以时时到院子走动。
明月和明辉在灶间准备晚饭,明玉则利用此时水位低,到河边采蛤仔。前院走来村长伯的儿子明光,他和他们有同宗关系,名字也按辈分取,明月姐妹都称他为兄。
「阿婶,气色不错哟,你女婿将你照顾得很好。」明光说,自己搬了一把板凳坐在阿舍旁边。
「这么久没见到你,在忙什么头路?」阿舍问。
「整天玩,哪有啥头路?」明光望见明月在灶间,明月闻声探头和他打招呼:「明光兄,有闲呀?留下来吃晚。」
「多谢。」明光说,欲言又止。
「盐田遇上雨期了,你有没有去抓虾?」阿舍关心地问。
「若起大风渔船就没出去,若有出去我也是做一天歇三天。」
「也敢说。」阿舍拿刨丝瓜的器柄敲他头,说:「你这个囝仔也是一天到晚让你阿爸操心,吃到这么大了,没半项功夫。」
「阿婶,我和你女婿庆生哪能比?伊每项都会。」明光鬼头鬼脑说着。
阿舍很得意:「是啊,伊每项都会,我叫伊做啥伊就做啥,很勤力。昨天叫伊钉一个鸡笼,伊坐在那棵树下,一下子就钉出来了。」
明光促狭的眼光望着阿舍和明月,剔剔牙齿说:「我是说伊每项赌都会,牌九、十胡、红点、麻将、押庄,没一项不会。」
阿舍手执刨好的丝瓜惊异地看着他,逼问:「你在讲啥?」
「我讲庆生仔很行,现在是杂货店赌间的红人,若不信,你现在去赌间,伊人在那。」
「死囝仔,」阿舍将手中的丝瓜掷向明光说:「若让我查无影,要把你的嘴缝起来。回去,回去,少来我们厝,免让我看到你多生气。」
明光从不在意阿舍怎么说他,他一向就不把她当正常人看待,他倒是留心明月的脸色,她在灶间,脸色凄凄。明光嘻皮笑脸,把碎烂的丝瓜双手奉还给阿舍:「阿婶,别气,要吃晚了,若气就败胃口,我以后再来拜访。」他一溜烟跑掉了。
阿舍越想越气拄杖站起来,转身盯着明月问:「你桂做啥出头你不知?常没见到人影,敢不是真的屈在赌间?你去将伊找回来,我要问伊哪来的钱赌?」
明月只手扶腰站在灶前,明玉正在起火,火苗把明月的脸烘得热乎乎。明光那席话做不了假,村子才前后三条街,除了赌间,哪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庆生迟迟不见人影?可是挺着肚子去赌间找人多难为情,她说:「别去,伊回来问伊就知道。」
「你娃就是这样让你宠坏,竟然也会赌,削我们面子。你不去找人,我去。」阿舍拄起拐杖,佝偻的背影急急穿过后间门,往杂货店去。
「姐夫哪会……?」明玉望着呆若木鸡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