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问问伊们的意思,你连三顿都不知在哪里,囝仔怎会跟你?」
祥春祥鸿都缩到妈妈身边,在爸爸的逼问下,他们低头,嗫嗫地说要跟妈妈,庆生有点紧张了,这着棋岂会无用?他问:「祥浩,要不要跟爸爸?爸爸疼你。」
祥浩双眉略为一皱,眼光从妈妈的脸移到爸爸的脸,低声说:「我要跟爸爸。」
「不行。」怎么可以?祥浩是她一人的,是她无顾名节偷来的,祥浩怎可不要她。
「哈哈,若要离,祥浩就跟我,有这个女儿跟在身边较赢那三个。」他打了胜仗,可爱的祥浩多善解人意,解了他的围,他知道明月不愿失去任何一个孩子,尤其是祥浩。
后来明月问祥浩:「你讲好要跟我,怎临时变卦要爸爸?」
祥浩的眼里不知何时起,挂上忧郁神色,她温和地说:「我们若离开爸爸还可以过日子,爸爸若离开我们,伊自己一个人要怎么办?没人照顾伊,我跟伊,可以做饭给伊吃。」
──啊,我可怜的囝仔,你才七岁,不该早熟得考虑大人的处境,都是我们这款破碎婚姻害你失去快乐的光彩,在你们面前,我们都无能隐藏愤恨,这次离婚不成,将来不知还要害你们吃多少苦,我可怜的囝仔,你们和妈妈同款在爸爸不知节约的赌性下承受穷困和不安,但妈妈不让你们饥饿,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为你们遮风挡雨──。
奇怪的是,离婚事件平息后,庆生反倒留在家的时间多了,下一个月的薪水也全数交了出来,明月手头一宽,给阿舍多寄了钱去,现父亲也在家,明辉退役,明婵已出嫁,父亲是对嘱盐一点兴趣也没的,现在勉强做不过在打发时间,原来六格的田又让出三格,收入也可想而知了,她身为招婿的女儿,与出嫁女儿不同,实质上要负起担家责任,是这份责任压得她透不过气来,以致庆生交她薪水,她也不想该或不该,满心只是欢喜感谢。
逢上大兄来说,这区的木造房一直在改建钢筋楼厝,将来不管租楼厝或木造矮厝,租金只有年年贵,不如兄弟两家合资到郊区买间二楼透天厝,头期款和贷款两家一摊,负担也分散了。庆生听得心动,明月却有犹豫,大嫂为人向来计较,两家合住难保不生事端,但合买洋房确可早日结束四处租屋的流浪感,两家分担头期款都还负担不起,若要自家独力买必然又要熬上数年,庆生钱财守不住,熬了数年后也可能仍是一穷二白,不如趁庆生对合买楼厝一头热时,依了他,盼他能守住钱财,虽是合买,毕竟有土才有底,将来也可变贾分家。
明月点了头,庆生果然减少了赌博次数,领薪时不但交出了大半,还跟她商量财务状况,明月心喜,从没有过的患难夫妻感觉,她跟他说:「结婚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觉得你是我的尪婿,对家庭有个责任。」
「第一次?」庆生不以为然,只当她在玩笑。
「还有一次,」明月回想起来:「是祥浩开刀时。」
庆生向来自觉很有责任,现在不是交她薪水了吗?搬家租房买厝也都他意见有分,怎算没责任?他反问:「那年带祥浩来高雄读书,遇上台风,若无我,你们回得来?进前厝给拆了,谁找厝给你们住?……」庆生在一一数着他对家的功劳,明月又羞又喜,这人还是有着许多优点,怎她一生气就只记得他的坏?
「好,你有责任,你也艰苦有分,现在要买厝,就靠你节约了,」明月数数两人的薪水,说:「就算筹半年来添也还不够头期款,必须标会。」
「我们只有一个会。」
「再加一个,两三个月就标起来,为了买厝,以后只好纳死会了。你若能像现在这样把每月的薪水拢交我,两三年,总会度过难关。」
「你就是爱操烦,只要筹到头期款,还管以后,总有办法,时到时担当。」
他们和大兄四处看工地,看了半年终于定下东南郊一处新社区的二楼透天厝,距码头骑自行车大约要四十来分钟。这年祥春刚在原学区上了国一,祥鸿和祥浩转到郊区小学,一个读五年级,一个读三年级。
这社区有八排楼厝相对,每排六间,他们住边间,楼上三间房,楼下一间,二楼和一楼楼梯口转弯处还有间小阁楼。客厅和厨房都在楼下,两妯娌共用厨房,两座炉台并排在面对后巷的窗前,右边是厕所连厨房,左边是碗橱,楼梯居中,再过去才是房间连客厅,客厅摆了一副饭桌椅,桌上举头三尺是座神位台。当初选楼别的时候大兄问庆生:「你们要住楼上还是楼下?」
庆生问孩子,孩子都说:「要住楼上。」为的不是别的,只为了要爬楼梯。新式的楼厝多吸引人哪,有弯弯的楼梯,扶手还有栅栏似的木条,每天爬上爬下多神气!上下学经过别人的楼厝,他们就梦想有一天能住有楼梯可爬的楼厝,想不到梦想实现了,自然要选住楼上。
楼上三间房他们都占用了,因大兄的儿子已在台北上班,两位女儿就住在阁楼。祥浩这间房兼饭厅,通铺床连着饭桌,明月在楼下做了饭就端上二楼吃,吃完了又收拾残盘碗碟端到楼下洗。巧不巧的是,大嫂专挑了时辰似的,都在同时候和她做饭洗碗,两人挤在厨房,她用水槽时,大嫂就站旁边等,两眼虎视眈眈的,明月总觉如芒在背。
新居离码头远,明月若做夜工就不能回来做晚饭,有时不做夜工,按时回来也已暮色低垂。他们家的男人向来不做家务,庆生绝不动手洗一只碗擦一把地,守旧的社会无形中传给他们的观念让他们以为这些是女人的工作,他既没做榜样,儿子们除非妈妈分配,否则也不会动手帮忙家务。祥春平时通车回来暮色已晚,祥鸿一放学就在隔壁空地打棒球,这八排房子读国小的孩子就有三四十个,中高年级男生恰好组了两支棒球队,读国中的哥哥们是教练,低年级的弟弟和姐妹们则是义务啦啦队,夏天男孩们在空地打棒球,喝采声传回巷子,祥浩心急地想去看,却走不得,因为这一家人的晚饭已在不知不觉间交由她料理了。
她是回家最早的人,一放下书包就赶往菜市场买菜,小小年纪,到了鱼摊子、菜摊子,只在摊子上浮出了半张脸,她说要买个什么菜,贩子一忙,只听其声未见其人,寻了半天才见是个漂亮的小妹妹站在摊前。久了,市场里的贩子大多认得她,不但自动送姜送葱,还减秤头去钱尾,祥浩也学会讨价还价,论斤计两,贩子见她那理直气壮讨价的模样都莫名地想笑,心想即使她不讨价,看在这张漂亮脸蛋的分上也要打折降价。
祥浩做一切厨房里该做的事,掏米、洗涤、切菜、炒菜、煎鱼、炖煮,妈妈会的她全学了来。明月见她能分担,为了偿完会款及房子的分期付款,凡有工作机会必抢先出勤,家事只好由祥浩承当,唯有洗衣的事祥浩做不来,明月夜晚下了工趁着大家都入睡时搓洗,一早五点起来做早饭,给孩子带便当,只有歇工的日子母女俩才可喘口气,祥浩不必做饭,明月有从容时间做家务。
邻家向来拿祥浩与自家女儿相比,都叹女儿不如祥浩,慢慢祥浩朋友少了,放学后小朋友都在巷里玩跳绳、过五关或沙包,她却要上市场,与伯母共挤厨房做晚饭,即使妈妈歇工在家她可以有空闲出去,却也宁愿待在家里,她已经和巷里同龄的女孩玩不到一起,女孩嫉妒她又会读书又会做家事,她们不喜欢自己的妈妈老拿祥浩来与她们相比,祥浩则嫌她们过于肤浅,话不投机,她空了闲就在家看书唱歌,她已是挑朋友挑得厉害。
祥浩升上四年级时,明月将祥云接来读一年级。这年明辉二十四岁娶妻,明婵怀中已抱儿,夫家既是同村,就近可照料二老。明辉既成家,阿舍也不坚持祥云要跟在伊身边,明月顺利将祥云接了来,代价是有的,她添了不少钱给明辉当聘金,那也是阿舍久远以前就编派了的。
四个孩子都在身边了,算来她和庆生来高雄奋斗也有七年了,一家要经过了这些年才能团圆,这七年是怎样风风雨雨忍饿挨冷的度过?终究给孩子一个安定的所在,虽是与大兄合住,毕竟还是一个坚实的庇护所。
6
「妈妈,我不要考高中了,我要去学做木匠。」祥春跟明月说。
「不行,你读的是最好班,成绩这么好,怎可不考?」
祥春察觉妈妈说这话时,脸上有忧郁神色,于是他坚决:「我喜欢木工,我将来会是一名很好的木工师傅。」
明月望着这名理着三分平头的十六岁长子,安静、斯文、瘦铫,分明是读书模样,她不能想象他穿着粗缝的工作服满身木屑与木材为伍。她问:「你是不想成为我的负担?」
祥春以一个大哥的口吻说:「我是知道你们没有一点余钱供四个囝仔读册,囝仔越大开销越多,我若能赚钱添家用,小弟小妹才能继读读册。」
祥春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们的收入无法供应四个囝仔读册,庆生收敛了两年后又开始赌,钱袋永远都是空的,祥春从小去赌间叫父亲叫惯了,他知道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一点不寄望父亲有一天能永远离开牌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