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没想到你要回来,太匆促了吧?」
「我跟小思很久没见,再不见,哪还有十几年可等?趁我现在还能搭飞机,他又刚好在台湾,我无论如何得回来,我是无法专程去美国看他,我没办法坐那么久的飞机。小思何时走?」
「后天早上。」他回答。
「餐厅忙?」
他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个理由,如果他摆着餐厅不管,餐厅也不可能立时倒闭,心理牵挂的总是那些小事,琐碎的忙。他回答不出来,妈妈倒说了:「要不忙也不会隔好几年才回来一趟,事业就那么一个,做不好靠什么吃穿?他有他的时间安排,就随他,你也不必急,现在不比年轻时的体力,老人出门一趟没那么容易。将来他排得出时间,总会去看你,是不是,小思?」
「父母年纪大了,我应该的。」他好像被迫着忏悔,但过去十几年他确实没想到老人家年纪一年年增长,需要经常探望,他在自己的生活焦头烂额之际,只看到自己的伤口。
「既然是后天早上就走,小思,下午陪爸爸走走。」
「你和妈也很久没见了,不是吗?」
「和妈妈有的是时间见面,和你就较难。」
「你常不在台湾,怎会和妈妈有时间见面?」
「我就不想再走了,要在台湾度过最后的岁月。小思,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料想干爸有话要私下跟他说,妈妈也似乎了解那意思,就说:「陪爸爸去附近走走,外头阳光很好。」
出门前,他又去看了电脑,没有任何信息。
刚才干爸是搭出租车来的,现在他们走着下坡路,他一手勾着干爸的手,以防他脚滑。现在,他们用着很别扭的声音称呼干爸为爸爸,而且和妈妈事先没有商量好,他们是自动从干爸改口成爸爸的,好像身份证上的爸爸离开了后,亲生的爸爸就名正言顺的当了生活中的爸爸,而不是认来的干爸了。他心里感到不太踏实,因为失去才获得,这太残忍也太轻易。
顺着干爸的意思,他们走到过去老公寓边的公园,在公园的长椅子坐了下来,椰子树又更高,栾树绿意深浓,树下有小朋友玩耍。他们坐在过去常坐的位置,干爸看着爬格子架的孩童,说:「以前我们常在这里,你记得吗?」
「记得。」
「说说看你记得哪些?」
「我老是打弹珠,膝盖都是泥巴,爸你坐在这里看,还带我去买玩具。」
「是啊,那时你真小。」
「很无知。」
「无知很好,你不觉得吗?」
「人不可能老是无知。」
「呵呵,当然。即使知道了什么,有时装装无知也很必要。」
「爸,你都这样的吗?这是你的人生哲学吗?」
爸爸动了动身子,神色认真的看着他,似乎还有点凝重。「孩子,你说看看,为何你这么认为?」
他准备这一刻好像准备很久了,过去他代替同事若水去淡水的安养院看她的父亲时,若水的父亲已经失智,无法讲完整的意思,说话总是重复,两句以上的句子拼在一起就不可信,其他老人也默默的或躺或坐的等待死亡,他那时候心里曾闪现一个念头,如果他的母亲或生父的晚年万一不幸失智,他一生的谜题就无法解。但许多年来,他并没有试图去解开。他记得在安养院替若水的父亲拍下照片,将照片交给若水时,若水泪汪汪的,讲不出话,好不容易止住泪,说出的话却是:「我希望老了的时候也是失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把一生中痛苦的事忘记。」那时他跟她说:「你不要失智,因为你一生幸福的时候多。」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也让他心里震动,他想,他也应该经营一个幸福的人生,让幸福多于痛苦,当一个头脑清醒的老人,有充裕的时间回忆一生的幸福。而今真正面对年纪大的父母,看他们苦于行动上的不便,他不得不再度担心身体机能的退化是否使老人逃不过失忆的命运?
那么他要把问题提出来,他和老人的时间都不能等了。
「我年轻的时候读你为报社写的社论,深深被你的论点吸引,虽然其中也有些不同的意见,但你的文字引诱我对文字的力量产生好奇,我也试图亲近文字,以文字去表达想法,但我做不好,无法利用文字漂亮的畅尽所言,但你的阐述能力引导我去思考人生的贡献性,我走上公职也是受到你的文字启发,以为可以为国家做点事是种荣誉,你那时极力强调台湾要争取国际空间,我以为去外馆工作是最好的选择。你曾经反对两岸开放,看情势不可挡,又对开放的前景写了一些好话,逐渐不再讲争取国际空间,当然这时你也退休了,我也已经要外派到国外了,而我也不想看你所写的文章了,甚至你退休后常常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住。我对你人生的信念感到茫然无知。终究是不认识你真正的想法。而且你在报社写社论批评时事,扫黄扫黑都写,但你投资的旅馆提供饮食男女约会相处,听说还有兼职小姐陪客,连我也是你和妈妈在那温泉旅馆认识生下的。爸,你的人生是清楚的还是无知?还是装无知?你可以不说,但我的人生受你影响钜大,我是在你的影子底下默默行走的人,我们相处的记忆从这个公园开始,今天坐在这里,这些话这些困惑像眼前这几棵不断生长的树木一样,要自然的往上长,自然的脱口而出,有冒犯请爸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