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挂在天穹。半轮冰盘,不如望日的满月亮堂,只因雪地的反光,天地间倒能看出几分清景。冯啸骑着马,靠近一处前朝烽火台的残垣。已经从太子党倒戈到王女党的宰相罗秉常,通消息给越人,二月头上,沙州李氏的私兵,会慢慢地把守住凉州府北边的要道。而长城故址内这个叫芦苇驿的地方,正被包括在内。那么,届时,裴迎春所部,需要在行军时更谨慎些,比如:夜行。冯啸今日,虽在晚膳时,被叶木安那小子情有可原地搅扰一番,以她的性子,仍是倒头就睡,前半夜补了个好觉,正合趁着月在中天时,出来做一回哨探,瞧瞧明月之下的原上沟壑是何情形,晦暗的阴影之路,或能成急行军的最爱掩护。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也曾照古城。数百年前的城垣,坍塌毁损,但毕竟本就建在高处,冯啸纵马,走上已经风化的土石坡,四顾眺望,盘划着越人军队从哪条路往南突袭,对扮作商贾进入凉州城、进行斩首行动的裴统帅增援。夜幕中凸起的石墙土堆,很像虎豹或者熊罴,阴森可怖。冯啸却只觉得新奇有趣。此处并无森林山岗,康咏春和苏小小她们那回碰到的北地巨熊,或者羌人爱绣的猛虎,不可能真的现身。冯啸骑着马,继续往西走,居高临下看去,前头不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一片庐舍,但灯火全无,外廓也像塌了一半,应是已经废弃的芦苇驿。忽然,马蹄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噜地滚开去。冯啸侧头,微微俯身,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个骷髅。浑圆,不小,应是人的骷髅。这里又不是沙漠,也经年没打过仗了,哪来的头骨。正纳闷间,马儿惨嘶一声,脚步大乱,左右摆头,冯啸在马背上,完全能感到它的踉跄。不对,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冯啸轻轻勒缰,让马儿停住后,翻身下马,打亮火折子。这一看,不由大骇,马的前腿靠近蹄子处,血流如注。冯啸目光在地上搜寻,看到冰雪中,竟竖着一支粗壮的铁刺。除了尖端有马的鲜血外,铁刺的大半段上还缠绕着黑乎乎的东西。再细看,好像风干的羊肠。冯啸又往周围照了照,这样的铁刺还有三四根,都绕着羊肠。冯啸心里一惊,想起马远志说过,他们韦勒部的牧羊人,冬春之交,会用铁刺绕上涂抹鲜血的羊肠,用冰冻住,放在野地里,再泼一碗羊血。野狼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得多,能在二里地外闻到血腥。饿了一整个冬天的野狼,寻味而来,急切地舔食羊血、咬破冰柱、撕扯羊肠,即使碰到铁刺,也会以为是冰,结果往往突然被铁刺戳穿咽喉,一命呜呼,或者哪怕戳穿上颚,也会慢慢地失血而亡。牧羊人用这种方式,来清除对羊群产生威胁的狼群。冯啸思及此,背后一阵凉意,直窜到脖颈。眼前这些诱捕野狼的铁刺,或许是从前的驿站为了防止羊群被袭击,而放置的。那说明,此处有狼群生活。夜探荒原,冯啸不是没想过会遇到狼。但赵茜薇给她的是匹体格健硕的良驹,此处又无山路,狼根本跑不过马。谁曾想,马腿竟受伤了!冯啸用匕首,从自己的风袍上割下一片布,给马包扎缠紧止血。起身后,牵着马,小心地绕开铁刺“陷阱”,沿着确定安全的来时路,走了几步,见它似乎步态稳了不少,便又骑上去,轻轻地夹马肚。马有灵性,知道自己受了伤,也想快些离开危机难测的暗夜荒原,便努力地小跑起来。但没跑几步,它似乎再次受惊,摇晃着打起响鼻来。人和马,都看见了前方的两点绿火。那是一匹孤狼,但体型不小。它在约莫半里路的距离上,来回游荡,没有上前的意思。最终,那个月光下的剪影,竟然一屁股坐了下来。狼很聪明,也并不急,它本就是循着血腥味而来,自然要观察人与马,看看猎物接下来的情形。冯啸拔出腰间的越州龙泉剑。马脖子上,还有一把穆宁秋给她打制的羌国长刀。“仓啷,仓啷……”冯啸用刀剑磨出刺耳的声音。马远志穆宁秋他们都说过,野兽会害怕人类兵刃的声音。孤狼果然蹭地立起,往后小跑了几步。就在冯啸犹豫要不要干脆追上去将它彻底吓跑时,狼突然止步,仰起脖子,对天长嗥。片刻后,远近沟壑中,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了同样的嗥叫。冯啸下意识地手一抖,羌国长刀差点跌落。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到催肝裂胆的恐惧。无论当年陷在萧关叛军中,还是前日与林黎的精兵对阵,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恐惧。那是凄厉、刺耳又带着围猎宣战的可怖兽音,远比人类的刀剑相见,更能引发被撕碎时的剧痛联想。孤狼不是孤狼,它是“头狼”。只有最强壮又最狡诈的,才能做头狼。它显然已判断出,冯啸没有弓箭,她的马也跑不了,否则,这个骑士为什么不立刻飞驰而去,却用刀剑的声音吓唬它?狼王于是得意地发出号令,召唤部下们来享用美味。在更多的绿火显现之前,冯啸一抖缰绳,纵马往方才勘探过的残垣跑去。她已经确定受伤的马儿,远远达不到跑过狼群的速度了。她不能呆立在原地让狼群包围,她得首先上到高处,且保证有大面积的城墙倚靠。并且,她记得,那里有勘探时可以忽略、但现下或可救命的东西。:()烹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