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晴怔了怔,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唯有一双明艳的桃花眼露在外头,“防天麻?”
“嗯,小心为上。”裴绰道。
“那大人呢?”怀晴很有礼节地问道。
“我不用。”裴绰轻声说,“你担心我?”
怀晴抬眸一看,正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是嘲弄又似是促狭。他是那种人,再大逆不道的话,说来也如闲话家常一般,即便说了无比荒谬的事,那般语气让人毫无怀疑地想要追随他。
她没再开腔,猜不透裴绰下一句会说什么,免得被带到阴沟里去。
身后忽地燃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火星爆裂,灰白的烟仿佛一朵蘑菇逐渐升到半空。更远处,燃起了更大一团火焰,如同一个火红的麒麟兽,一口一口吞噬那块空地。
“这么快。”怀晴喃喃道。
原来王大福已经咽气了。
“越是年轻的男子,病程越快。老弱妇孺反而能撑得久一些。”裴绰道。
身后火光灼灼,烈焰燎天,将夜幕撕开猩红裂口。怀晴忽地想到一个关窍,没想通,问道:“天麻只靠血液或者身体触摸的方式传染,假设一个村庄都染上了天麻,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是不是就可以不蔓延了?”
“此理不谬。纵有流民窜逃,无非蔓延到周边村庄、镇子。农人没有过所、文书,无法迁徙到别的郡县,终困方圆百里之内。”裴绰郑重答道。
“那为何,当年,为何会蔓延成倾国之祸?”怀晴的心弦被人绷极满,这些疑问,公子律不会替她解答。就算回答她,鬼公子依旧是那副半笑不哭的模样,说这是大晋命数尽了。
裴绰转身望向火海,眉宇间凝着霜色:“皆因昭明太子——”他忽而轻笑,字字诛心,“是个彻头彻尾的庸才。”
怀晴的脚顿住了,裙裾仿若被火星灼出点点空洞。
“昭明太子妇人之仁。”裴绰嗤笑道,“那时还不知传染路径,他竟然放一个嘉祥书生去邻县买药。亏他还是满朝文武交相称赞的君子,不懂得审时度势,就是蠢货。”
怀晴笑不出来了,忍不住辩解道:“昭明太子那时只是不知……”
“无知且身居高位,就是作恶。罪大恶极。”裴绰语气轻描淡写,但又仿佛盖棺定论一般确然,“你可知,那位嘉祥书生是谁?”
“是谁?”怀晴疑道。
“他叫傅况。”裴绰继续道:“若无此人横穿七州二十一县,举事起义,大晋说不定还能勉强撑个几十年。说到底,昭明太子不配为君王。”
“傅况……”怀晴喃喃道。
尽管公子律从未与怀晴说过前朝之事,这些年,怀晴走南闯北,从江湖人士那儿还是听来不少野史传说。傅况本是大晋落榜书生,郁郁不得志,后来趁着灾荒之际,竟招揽了不少民兵,一口气打到京城。京都陷落,闵帝带着魏氏子弟、宗亲权贵们仓皇出逃。
后来,闵帝麾下一员大将容钧力挽狂澜,攻城略地,成功夺回京都。容钧不甘屈居为臣,择日登基,改国号为“周”。
“傅况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为他人做嫁衣,听闻,其被容钧五马分尸。”裴绰低声说,“你猜,昭明太子若知晓傅况的结局,会如何作想?”
怀晴想起公子律似鬼非鬼的身影,表情似笑非笑,有时冷漠到极点,有时癫狂如得疯病,有时又会温柔地说起小时候爱玩的马球、爹娘亲手补的衣裳。关于傅况的结局,他恐怕已经知晓了,可从未提起。怀晴不知道,公子律当时是痛饮三百杯,还是沉默不语。
“他会觉得大快人心吧?”怀晴猜测道。
“我猜不会。”裴绰轻声说。
“哦?”怀晴小心问:“那如果是大人,大人会如何作想?”
裴绰踏过枯枝败叶,发出簌簌声响,“昭明太子……他所相信的、所推崇的君子治国论,实则荒谬可笑至极。君子有德,以德治天下,这不过是腐儒编造的蜃楼。还不如像容钧那般,以武力、威权立国。落榜书生傅况又有何治国理想?无非想谋个官职而不得。昭明太子,太蠢了,只有他,还信君子之风那一套……”
“可百姓为他立长生祠!若是大晋还在,昭明太子注定流芳百世!”怀晴心一拧,忍不住辩解道。
裴绰忽然俯身逼近,“要我提醒你么?大晋灭了。”手腕的玛瑙珠串扫过她颤抖的指尖,“你猜,若是昭明太子还活着,他会选择做救世的佛陀……”他冷清的眸光一瞬不错地望着她,“还是灭世的修罗?”
“……”怀晴沉默。
昭明太子还活着,摇身一变成了鬼公子,其真人也活得如鬼一般了。有时说起“君子”“治国”,他会狂笑不止;有时,她怀疑他会屠尽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