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
还是说……
人生就是这么生死无常?
死亡的降临,有时候只是在一瞬间?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墓碑前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梁业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无法消解的自责、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他倾注半生心血、寄予厚望的儿子,现在却变成了坟墓里冰冷的骨灰盒,纵然他是家财万贯,此刻却无法掩盖内心的伤悲,他宁愿散尽万贯家产,换得儿子平安无事。
只可惜,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奢望罢了……
“为什么……”一声嘶哑到几乎破碎的低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们……”
这句充满了怨恨和绝望的话,并非对着虚空,而是对着照片上那个眼神阴鸷的儿子,也像是在质问这残酷的命运,更是在质问他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为什么没能阻止?如果自己早点关注儿子的身体情况,是否就能早一点干预所谓的心脏病?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踏着满地落叶,由远及近。
梁业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中,并未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一股带着檀香和阳光晒过布料味道的、平和的气息笼罩过来,驱散了些许墓地的阴冷。
梁业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一个小男孩正站在自己身边。
是他的小儿子,梁森。
“父亲。”梁森平静地站在他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抬着眼眸看着他。
他身上还穿着市三中的蓝白校服,洗得发白的衣领挺括如宣纸折痕,领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连袖口都平整地卷到小臂中段,露出的手腕细瘦却骨节分明,透着少年人独有的清劲。
校服上衣的左胸绣着极小的校徽,针脚细密得像刻在菩提叶上的经文,裤子膝盖处没有半分褶皱,裤脚刚好落在白色运动鞋的鞋帮上,鞋带系成工整的蝴蝶结,沾着点清晨的露水——分明是刚从课堂赶来的模样,却偏生带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他身形尚未完全长开,可那微微垂眸的姿态,却像株在佛前听经百年的青竹。
额前的碎发柔软地搭在眉骨,遮住了眼底偶尔闪过的神色,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柔和的唇瓣,唇角总是抿成浅浅的弧度,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引起这孩子情绪的波动。
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梁业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怨恨,有质问,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求救。
他看着梁森那平静得近乎淡漠的脸庞,看着他身上那与周遭哀伤格格不入的平和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愤怒猛地冲上喉咙。
“你来做什么?”梁业的声音沙哑,“下课了就让管家带你回去。”
“我听说父亲在这里一天了,想来看看您。”
梁森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梁林墓碑的照片上,那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凝固的阴鸷表情,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阿弥陀佛。”梁森低诵一声佛号,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暮鼓晨钟,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轻轻叩击在梁业沉重的心湖上,“父亲,我来看您,也来看他。”
他向前一步,同样望向那块冰冷的墓碑。
他的视线,似乎不仅仅停留在墓碑上,更投向了墓碑之后,那片承载了梁林短暂而扭曲一生的虚空。
“业力流转,因果不虚。”梁森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我哥哥他……这一世也是可怜人,他和您的缘分太浅,一切都是我爷爷种下的恶因,他自己亦尝苦果……此番重重,此非您之过,亦非我能改。他选择了自己的路,也承担了路的尽头。”
梁森说着梁业听不懂的话,他疑惑地皱眉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没什么,逝者已逝,父亲节哀。”
“可他还那么年轻……”梁业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绝望的沙哑。
“生灭有时,长短非尺可量。”梁森的目光转向父亲,那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执着于逝者之形骸,不如观照其灵魂所受之苦。我哥哥他身陷魔障,灵魂早已飞散五行之外,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肉身得以安息,对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梁业狐疑地看着小儿子,他印象之中,自己的三儿子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好儿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循规蹈矩的,但是今天冷不防蹦出这许多佛家箴言,让他有些害怕:“阿森,你最近看了什么书?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梁森没有回答父亲的话。
他微微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片脉络清晰、边缘微卷的枯黄梧桐叶。
他修长的手指在叶片上极其轻柔地拂过,指尖仿佛有微不可察的金色光晕一闪而逝,然后,他将那片叶子,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梁林的墓碑前,压在冰冷的“林”字之上。
就在叶片接触墓碑的刹那,那片枯叶的边缘,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极其短暂地亮起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随即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普通落叶的模样,在那金光闪现的瞬间,梁业似乎感觉墓碑散发出的那股阴冷死寂之气,被驱散了一丝。
“放下吧,父亲。”梁森直起身,再次看向梁业,目光里是纯粹的悲悯与劝导,“执着于已逝的,只会让生者永陷苦海。我哥哥和我爷爷的因果已了,您的路,还在前方,莫要再让这悲痛,成为您余生新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