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她无悲无喜的眼睛里明晃晃的闪着金芒,于是他知道他成功了。
她的体内,此刻已流转着西国的犬妖之毒。所谓妖毒,实质是妖怪精气的凝结。倘若人能将妖怪的精气融于体内,那不但再不用惧皮肉之伤,连内力也会大大提升至常人难以想象的境界。只是对于一般人来说,妖怪的精气乃是致命毒剂,稍有沾染,定会血气逆行,浑身筋脉爆裂而亡。纵然是道行高深之人,也未必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妖气冲击。
他就这样孤注一掷的,用这极端的方法强行留下了她的性命。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掌心已沁满了汗水,而她一双碧眼了无情绪。
情障
雪妖死了。
其实这本算不得什么事儿。镜池的雪妖何止千万呐,它们纷至沓来,铺天盖地,吵吵嚷嚷地闹上十天半个月,便也就不见影踪了。它们本就是冰雪中幻化出的精灵,风吹日晒的也就消散了。没有谁会注意到缺了谁的,雪一下,新的白球儿又会漫山遍野了。
只是这回不同啊。这是在镜池底下到最后都要拦着我的雪妖啊。这是知道我的名字,会叫我“鸾音”的雪妖啊。我却还整天跟它斗嘴吵闹,连句好话都没跟它说过。我甚至都记不清它滑稽的小脸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蹲在湖岸边,乱糟糟的感觉堵得难受。我盯着自己屈起的膝头,昨日的时候那白团儿还在我膝盖上蹦跶呢。我只觉鼻子一阵发酸,眼睛也涨涨的,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似的,一低头,两颗泪珠“吧嗒”落下来。
“你在这儿。”
身后平平地响起一个声音。我心里乱得很,抱着膀子头也不回:“谁啊?别烦我,走开啦。”
没有人回答。随后是一声清越利落的风声,银发金眸的男子君临天下一般坐到了我身前的岩石上。
“你很胆大。”他冷眼扫了一下已经吓傻了的我,“以为我上回的话是随便说说的么?”
我慌慌张张地想起身,无奈身子僵在那里不听使唤,只得仰起脖子别扭地面对他,低声嘟哝道:“话我传了。”
他一目了然地等待下文的模样。我想起桔梗的悲哀神情,她话语间的苍茫无奈,我不懂究竟她同他是怎么个一回事,但我感到,桔梗她——
“如果她就是不肯见你,你当真会毁了这儿?”我问。
男人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威胁:“你要试试看么?”
我心里一阵气结,冲口道:“那你就毁了好了。你毁了镜池,她自会找别的地方躲你,难不成你还能毁尽这整个天地?!”
话出口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许是被他凌厉的气焰压制得受不了,终是控制不住自己从没遮拦的脾性。罢了罢了,祸反正已经闯了,我干脆闭过眼去。虽说我也不想就这么死了,可俗话说事不过三,也只能说是我小命该绝,就等他一刀送我去见我那雪妖……
长久的死寂打住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忐忑地睁开眼看去,他已长身而起,面对着镜池湖水负手而立。我虽懂的不多,也感觉得出他是个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人,然而此刻他的背影却显得这般落寞。犹疑再三,我还是起身走上前去。
“你也是个妖怪。”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微微侧过身来,“她也要你明白人类的感情么?”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她并没有同我说过关于感情的事。”
他转过头去,凝视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方才你在哭什么?”
我低下头,咬了咬唇:“没什么。只是我的……我的一个朋友,它死了。”
他仿佛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人类的情,”他低声道,“是妖怪不该有,也承受不起的。”
说罢他转身洒然地走在茫茫雪原中。他走得那样疾,一阵风过,便看不见身影。
我后来从妖怪精灵们的密语里了解到,他是妖界众生的君王。昔日里,妖界还是四国纷争的时候,他身为西国储君曾一度连家国都失尽,却忽有一日率领残部军队直驱都城,所向披靡,如有神助。
传言里,领军的他气定神闲镇静自若,挺拔巍峨的英姿彰显非凡气度。只是却有一策马伴在他身侧的女子,她素白衣裙长发披散,倾国之姿绝色容貌,与整个战场硝烟格格不入。然而当他率军长驱直入,女子长剑在手如影随形,面不改色间已是浴血一身。看上去她不过是弱不禁风的人类少女,但只要她灵动身姿挥动长剑,任凭多凶猛的妖怪也抵挡不住她的剑刃。在西国将士眼中,她宛若从天降临的福祉,而在敌人看来,她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魑魅。
不用想我也知道,这传闻里的女子,就是桔梗。
那天傍晚,我去了邀月庐。屋里素来隐匿着暗香,而今日似乎还添上了点别的,更加甜腻而温软的味道。桔梗背对着我坐在案几前,竟是穿着明艳鲜红的华服。我走近她,瞧见她面前桌上摆着一溜儿的妆奁钗钏,在一面镜子中我看见了她和我的脸。
她从镜子里抬眼瞧了我一下,抹了唇红的嘴角微微上扬。我闻见扑面花硝与脂粉的气息。
“许久没用妆了,看着总显得古怪。”她笑着说,“鸾音你说呢?”
我早忘了该怎么呼吸了,半晌才愣愣地道:“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身装扮。”
桔梗点点头:“这是嫁衣。”
我一怔:“所以,你真的是他的妻子?”
她不答话,眼睑微垂,纤长手指从桌上拈起一支细长竹簪。簪子上雕镂着极精致的花纹,清雅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