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七月七。华灯初上,万家乞巧。
西市今夜有灯会。天还没完全黑下去,却已然有不少小贩支起了灯摊。往来游人如织,络绎不绝,好一番治世图景。
顾岁寒嘴里含-着匿身符,半蜷着身子藏在“渡春风”屋顶檐角下面,半垂着眼睛淡淡地看着街上行人。一墙之隔的酒楼包厢里,一个油滑的声音顺着窗缝飘了出来:“……后生知道陈大人为人清正,从来不屑于这些的。所以,后生特意从家乡带了些土货来……”
她静静地听着。匿身符的作用将她的存在感压到极低,屋里两人愣是没人意识到自己已然被人偷听了许久的墙角。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太极,陈大人才“勉强”收了东西。送礼的喜笑颜开,双方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她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趁着里面聊得热火朝天,听不见她的动静,一松手直接从三楼飞跃而下。她身量轻,如此高度只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力就站了起来。
听见她落地的声音,一楼的窗被人推开了一点,露出里面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顾岁寒和那目光对上,麻利地顺着那道打开的窗缝猫似的溜了进去。
里面是一楼的一个小包间,只有一个接应她的小姑娘在里面等候。见她进来,那人麻利地递上了更换的衣物,低声问:“执棋,有收获吗?”
顾岁寒摇了摇头:“就是普通同僚来往,没听到什么有用的。”
她飞快地把身上的黑色短打脱了下来,一边脱一边抱怨:“说是暑热难退,但毕竟还是入了秋,晚上还是凉快不少,这身夜行衣都要穿不了了。”
小姑娘低着头接过她换下来的衣物,神情中难掩雀跃之色。
早在一个月前,她听说了执棋重掌落棋阁的消息,就激动得不行。只要在落棋阁的人,没有没听过顾岁寒的威名的——她九岁入阁,十四岁便以所有同窗中排名第一的成绩从落棋阁出师,在阁中带了几届新进的小棋子之后,便远赴北周,卧底北周丞相身边长达六年。
卧底期间,她传回了无数北周机密情报,立下了赫赫功勋。去年落棋阁大乱,神兵碎曦剑被北周盗走,也是她出手夺回,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间。
那之后碎曦剑下落不明,但顾岁寒将剑从北周手中抢走是既定事实。倘若没有她,前线的局势不会扳回得那样轻易,恐怕无数老百姓要枉死于刀剑之下。
顾岁寒也因此受了重伤。据说镇北侯宋安澜把她从青州边境上捞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加上天寒地冻,医修们差点以为人已经冻挺了,谁料一摸还有心跳。
整个内廷的医修围着人转了两个月,才从阎王跟前捞了一条小命回来。但此人也是个命硬的,醒来没几个月,伤还没好利索,就跑回落棋阁继续“鞠躬尽瘁”了。
落棋阁无数人都以能和她共事为荣。小姑娘还没出师,也十分崇拜这位功勋累累的前辈,费了好大力气才抢到了一个接应顾岁寒的机会,为此兴奋得差点好几天没睡好觉。
她殷勤地帮顾岁寒把衣服披好,结果余光无意中扫过对方身上层层叠叠的旧伤疤,手上动作不由得微微一顿。
顾岁寒本想绕过她拿要穿的衣服,看她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一看,不由得乐出声:“怎么,小孩,没见过伤口?”
“没,没有,”小姑娘心思被发现,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就是觉得,执棋果然如传说中那般英武。”
这话逗得她乐不可支。她手飞快,把衣带系好,罩衫一披:“什么英武,你看看阁里出师了的前辈们谁身上没点伤。”
小姑娘的神情明显是有些不赞同的。她心说:“可是……执棋身上的伤疤是刻满了功勋的。”
这话顾岁寒没听见,也没把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放在心上。她仗着自己比人家高顺手揉了一把对方毛茸茸的脑袋,觉得手感甚好,满意道:“我先回阁里了。今天谢谢你来接应我了,‘渡春风’的菜你随便点,告诉蒋奚帐记我那。后会有期!”
说罢,她顺着原路翻出窗外。小姑娘还没从“被执棋大人揉了脑袋的喜悦”中回过神来,见状连忙跑到窗边,殷殷地看着她的背影。
只见顾岁寒找了个不临街的墙角,三下五除二翻了出去。从小姑娘的视野消失之前,她若有所感,回头冲着那扇窗子挥了挥手,让她好好吃饭去,随后便从墙头一跃而下,拐出小巷,跃入了茫茫人海之中。
几日后,正午。蒋奚刚从外面回落棋阁,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没骨头似的人躺在竹编躺椅上,用把大蒲扇盖在脸上遮太阳。结束上午课业的小棋子们围着她又蹦又跳,她跟无知无觉似的,躺得纹丝不动。
蒋奚顿时大感头疼,快步走到躺椅边,把看热闹的小孩们赶跑:“怎么不去吃饭?光围着你们执棋折腾,小心被师父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