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4章君临天下(下)
腊月尽,年关至。
汴梁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覆着一层薄薄的素白,檐角滴落着融化的雪水,敲打在青石板上。
寒意仍浓,却压不住整座城市勃发的、近乎沸腾的热气。街巷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门前悬挂起新桃符,因朝廷提倡俭朴,禁止奢靡之风,故春节前后,全城都并未显得太张扬,但那焕然一新的气象,仍比任何彩绸装饰都更能透出人心里的盼头。
御街提前半月便开始净街洒扫,黄土垫道。直到今日,坊门也直接较平日早开了半个时辰,百姓们便呵着白气,裹着厚袄,自发聚集在允许瞻仰的御道两侧,翘首以盼。
一列列甲胄鲜明的禁军持戟而出,肃立在从南熏门直至宣德楼长达八里的御街两侧,隔开了汹涌的人潮。
今日,是元月初一。
是秦王登基的日子。
秦王府。
萧砚很早就已起身,着一身素白中衣,立于轩窗之前,望着院中那株覆着残雪的老梅,目光沉静,看不出多少波澜。
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似乎离他很近,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极远。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件温暖的大氅披上了他的肩头。女帝上前,为他仔细拢好领口,系好丝绦,动作轻柔而专注。
“风大,莫要着凉。”她的声音平和,带着几分欣慰又或者是喟叹,“今日之后,这般清静时光,怕是难得了。”
萧砚笑笑,握住她的手。
女帝今日着了皇后品级的祎衣,深青色的织锦上翚翟纹样庄重,头戴九龙四凤钗冠,珠翠环绕,雍容华贵之中,更显面容皎洁,凤眸流转间,自有一股母仪天下的威仪,此刻却只仰首望着眼前人,眸中水光微漾。
“清静在心,不在境。这些年,风雨颠簸,内外交困,你与雪儿伴我左右,从未有一刻清静。往后,或许仍是劳碌命。”
女帝抬眼看他,眸中漾开浅浅笑意:“与你一同劳碌,便不算劳碌。”她仔细替他理了理中衣的襟口,“诸事皆备,只等吉时了,夫君……”
萧砚握着她的手,觉出几分凉意,便合掌拢在掌心暖着。“雪儿和孩子们可安置好了?”
“雪儿带着阿稷与岱儿在后殿歇息,有妙成天她们守着,夫君放心。”女帝轻声道,“这衣服用的是蜀中的料子,内衬加了丝,今日天寒,夫君穿着可还暖和?”
这样家常的闲话,在此刻说来却别有一种缱绻。萧砚知她是心中难免有几分波澜,便也顺着答了:“嗯,很暖和,你有心了。”
殿外传来更鼓声,寅时正了。
几名侍女捧着十二章纹衮服、十二旒冕冠,以及玉带、蔽膝、赤舄等一应物事进入此此间,悄无声息的侍立一旁。
女帝亲自接过,一件一件,极为郑重的为萧砚穿戴起来。
玄色上衣,象征未明之天;纁色下裳,喻指黄昏之地。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绘之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之于裳,所谓十二章纹错落有致,华彩内蕴,极尽威严。
最后,她双手捧起那顶缀满白玉珠的冕冠,稳稳为他戴上。
旒珠轻轻晃动,在他眼前垂下一道细微的珠帘,半掩其后那双眼眸。
女帝退后两步,仔细端详。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如岳,在那极致威严的冕服衬托下,平日收敛的气势便毫无保留的尽数散发开来,仿佛生来就该立于万人之上,接受四方朝拜。
她看得有些出神,片刻后才轻声道:“很合身。”
殿外,礼部尚书杜荀鹤与几位侍郎、司郎中最后一遍低声核对着冗长繁复的仪注流程,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次唱喏的声调高低,都需确保万无一失。
核对完毕,几人躬身退至一旁静候。他们同样身着隆重的朝服,额角却隐隐见汗,今日之事,关乎国本,维系天下人心,不容半分差池。
“时辰将至了……”女帝轻声道。
萧砚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庭院中那株覆雪的老梅,并未多言。他抬手,正了正并不需要整理的玉圭,全无半分急躁。侍立在屏风外的鱼幼姝便屏息上前,最后检查了一遍冕服的每一个细节,确保尽善尽美。
卯时正,皇城钟鼓楼上那口巨钟被奋力撞响,宏大清越的钟声猛然撞破清晨最后的寂静,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息,声波浩荡,传遍全城。
汴梁内外,所有闻听此声者皆知其意。
杜荀鹤深吸一口气,持节立于殿门外,运足中气,高声唱喏:“吉时已至——请殿下启驾——”
萧砚最后看一眼镜中身影,看见了镜中那双黑瞋瞋的眸子,同样隔着一道晃动的旒珠看着他,此去一眼,仿佛就已承载了千年光阴。
他对着镜中人几不可察的微微颔首,旋即毅然转身,向外行去。
王府中门洞开,皇帝玉辂缓缓驶出。萧砚端坐辂中,衮冕俨然,天日之表。
皇帝仪仗前后绵延里许,龙旂、仪锽、班剑、响节、羽葆……手持金瓜、斧钺的夜不收力士步伐统一,面容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