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期间,气氛颇显微妙。
萧砚从容与张贞娘话着家常,问些饮食起居、冬日取暖等琐事。这般一问一答,张贞娘渐渐放松下来,语气里难免带上了几分真实的欢喜,仿佛真从萧砚身上找到了几分丈夫归家的感觉,尽管她知道这感觉是虚幻而易碎的。
赵家娘子如坐针毡,不时焦躁的向外张望,又看看厅内气定神闲的萧砚,心里的底气一点点流失,恐慌感慢慢爬上脊背。
而王婶偷偷打量着萧砚,见他年纪不过二十二三,容貌俊朗,气度不凡,心里更是嘀咕不已,隐隐觉得自己等人可能真看走了眼,闯下了大祸。
“不知官人在哪高就?”王婶忍不住,再次小心翼翼的开口试探,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
萧砚正端起茶盏,闻言顿了顿:“在外为官。”
“听说…听说是在河北?”李嫂壮着胆子插话,试图缓和气氛,“河北可是个好地方啊,都说是当今陛下的龙兴之地…”
萧砚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李嫂碰了个软钉子,只觉得凳子上好似真的生了芒刺,让她不住的小幅度挪动身子,浑身不自在。她偷眼觑向门外,感觉这短短时间,日头似乎走得格外慢,每一息都拉得老长。
“你瞧我这记性,”王婶终于忍不住这压抑的气氛,不想再陪赵家娘子受这莫名的煎熬,突然强笑着站起身,“灶上还炖着给娃儿喝的汤,怕是快要烧干了,容我先回去看看…”
“不必着急。”萧砚笑了笑,搁下茶杯,“既已备下饭食,用了再走不迟。家中若有急事,可差人回去知会一声。”
而他一言既出,本想趁机跟着溜走的李嫂便也同样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得在萧砚目光扫过时,讪讪的重新落座,手指无意识的紧紧绞着衣角,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
赵家娘子见王婶李嫂这般模样,心中虽也害怕,却反而生出一股破罐破摔的倔强,对着欲抛下她的两人冷哼一声,硬挺着坐在那里,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厅内静得可怕,每一息都清晰可闻。无人再敢轻易开口,只剩下萧砚与张贞娘的偶尔低语声。
萧砚问的无非是些日常用度可还够否、是否有短缺,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未能带她赴任、让她独守空闺的歉意等等。
张贞娘便垂着眼,盯着自己裙裾上那片被方才慌乱中洒出的茶水洇湿的深色痕迹,只觉得面颊发热,心中又喜又怯,又酸又涩。
他的关心,哪怕只是场面上的,也足以让她这一年来的孤寂和委屈寻到一个小小的宣泄口。她的性子早被这一年来的冷遇和之前的磨难磨平了许多,何况是萧砚当面,自然难以抑制真实的情绪。
不过她同样能感觉到妇人们小心投来的探究与猜测的目光,如芒在背之余,竟恍惚生出一种比当年在郢王府和皇宫内作威作福来还要畅快的感觉。
萧砚却依旧安然,仿佛丝毫未觉厅内诡异的气氛。他甚至抬手,示意芸儿续水,极为从容自然,如同这不过是无数次家常闲坐中最寻常的一次。
约莫半炷香后,巷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几道压低的、带着明显惊慌的交谈呵斥声。
很快,以一位身着绿色官袍、头戴幞头的中年人为首,四五名穿着公服、神色仓皇的官员,在钟小葵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院子。
可以看出他们一路来明显顾不上仪态,官袍的下摆甚至沾上了雪水泥渍。
为首的官员一眼就看到厅堂上坐着的萧砚,按理说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参加常朝、更无幸得见天颜的,自然不可能认识萧砚。
但萧砚北伐凯旋、祭天登基时,他曾作为开封府属官在百官中远远接过驾,代替上官维持秩序,那惊鸿一瞥的帝王气度早已刻骨铭心,加之方才那冷面“小书童”出示的可怕腰牌……此刻再见真人,虽只着常服,但那面容、那气度,绝不会错。
刹那间,为首的官员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差点当场魂飞魄散地跪倒下去,幸而被身后同样面无人色的同僚死死扶住胳膊,才勉强站住。几人交换着惊骇欲绝的眼神,额头瞬间布满冷汗。
赵家娘子也猛地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看向来人,却正是她口中今日当值的刘判官和王推官,还有几位司录参军等面孔。而她的丈夫周旺,则脸色惨白如纸,活像见了鬼一样,缩在最后面,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瘫软下去。
“臣…”刘判官声音发颤,那个“拜见陛下”的称呼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触到萧砚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时,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不…不知上官召见,下官…下官等来迟,万望上官恕罪!恕罪!”
他边说边躬身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折成了九十度,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去。身后众人也跟着齐齐躬身作揖,头都不敢抬一下。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官员们粗重紧张的呼吸声。
赵家娘子如遭雷击,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看着那些平日里需要她丈夫小心翼翼奉承、在她眼中已是了不得人物的“官爷”们,此刻竟对那个年轻人如此卑躬屈膝、恐惧得如同见了猫的老鼠。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僵住了。
王婶和李嫂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前者一屁股跌坐回凳子上,手脚冰凉,嘴唇哆嗦着,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时间倒流回到她们从未踏进这个院子的时候。
李嫂则直接软了腿,若不是靠着门框,几乎要滑坐到地上去,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因为极度惊恐而失声叫出来,脸色惨白得如同外面的积雪,眼中只剩下骇然。
她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这一年来那些窥探、猜测、甚至略带优越感的“关心”,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怕,简直是闯下了泼天大祸。
萧砚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淡淡开口,打破了死寂:“来了便好。今日邻里小聚,不必多礼。都进来坐吧,一同用顿便饭。”
“不敢!不敢!下官等…”刘判官连忙摆手,声音都在发抖。
“坐。”萧砚的语气依旧平淡。
官员们当即不敢再出声,最终战战兢兢的、几乎是挪着步子进了厅堂,在下首的空位上小心翼翼地坐了半个屁股,腰板挺得笔直,如坐针毡。
周旺更是被同僚拉着,缩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压根不敢再瞧平日里恨不能望眼欲穿的张贞娘,连自家婆娘也不敢看一眼,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