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侵城,电力倒是恢复了正常,外面下起了雨,铺天盖地的,砸得地面似乎都在颤动不息,临城衰败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迅速缴械投降,任凭污水横流蔓延,一盏盏昏黄的路灯透过水幕,像一只只怜悯的眼,注视着这混乱肮脏的城市,人们依旧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大打出手,就连千尺黄泉下都受了影响,牛头马面们相看两厌,眼看着也要动起手来。
陆聿怀在山洞里看到自己的前世之后,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陆聿怀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忘川茶事的里间,他对这地方熟悉的很。
“……”
但另一个自己就躺在身边,身上盖着一块布,只露了脸,看样子是死透了。
陆聿怀叹了口气,抬起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只鬼,就像之前遇到的那些鬼一样,因为不平不甘不愿,选择蹉跎人间的鬼。
意识到自己还能在青天白日下呆几天,陆聿怀转身走出屋子,和正厅里或躺或坐的判官们撞了个正着,一屋子人鼻青脸肿浑身冒血,和突然从屋里跑出来的鬼陆聿怀大眼瞪小眼。
“……果然死得冤。”崔虞忽然出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她手里拿着一支通体血红的钗子和一块布,正仔细擦她的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那目光里一时间万般情愫,让陆聿怀险些接不住,他的心脏其实根本没在跳,却隐约感受到了心悸,他想笑一笑,却发现肌肉僵硬,只好用力的扯动嘴角,给了江之沅一个无奈的、没心没肺的笑。
下一秒,江之沅用肉眼几乎看不到的速度,一眨眼就到了陆聿怀身边,给了他一个用尽全力的、严丝合缝的拥抱。
多好,幸好他是判官,碰得到鬼。
陆聿怀伸出手按在江之沅后脑,侧了头拿脸蹭江之沅,听到江之沅骤然停止的呼吸。
过了好半会儿,钟魁出声咳了一下,两个人才终于分开,钟魁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大家,半晌开口道:“出发吧,虽然不算太难,但大家各自留神,千万不要被反噬。”
孟知酒蹲在一边,抽抽噎噎地正烧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一个黑土茶壶,她抹了一把脸,拿出几个杯子,给每个杯子都倒了一杯茶,分给大家:“先喝点茶吧,能治外伤。”
判官们喝了茶,没有犹豫的,走进了临城的大雨。
夜幕浸透,天地之间浮起一层灰雾,整座城被缠绕在咒骂怨恨里,街灯一盏盏黯下去,阴影像水一样向四面八方漫延。
判官们各占了城市一角,脚下的路面浸满了雨水,像一整块反光的镜子,风声里似乎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攻讦与谩骂。
城郊一棵大槐树下,谢皕安纯白的外套上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浸着血和雨,脸上也不知在哪儿蹭脏了,范无咎从兜里掏出一个干净的手帕,轻轻帮他擦了脸,两个人对视一眼,没说话,背对而立。
谢皕安手中的笔悬空一划,范无咎闭上眼,双拳在空中轻轻一碰,竟然迸发出了钟鸣一样幽远的声音。
陆知站在警察局大楼的天台上,四面八方都是楼下传来的嘈杂声响,有人吵架打架闹到警局,紧接着连警察也加入混战,在这一片喧哗之中,陆知像是在听白噪音一般,忽然静下了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铜镜后贴着一张不知道是哪个女团的美女贴纸。
他把铜镜举起来望着镜子,镜子里闪过无数狰狞而可憎的面孔。
钟魁伫立在临城最拥挤肮脏不堪的棚户区,这小巷里有不少人,互相推推搡搡指着鼻子骂,面红耳赤,嗓子都骂哑了,揪着头发打架的人时不时地撞到钟魁,却没人在意这杵在狭窄小路正中间的肌肉壮汉。
钟魁身边有一只通体乌黑的大狗,盯着正前方,眼中闪着幽蓝的光,锐利的视线显得它威风凛凛,钟魁摸摸狗头,手腕上的铜环迸发着耀眼的光。
崔虞站在律所大楼的天台上,大厦的风力很强,无情地剥夺着她大衣提供的微弱的热量,吹得她几乎站不稳,大波浪的卷发少见的盘起,插着一只玉钗。
望着楼下的冷冷夜色和芸芸众生,崔虞搓了搓手:“真冷。”
临城城郊的一片田地里,是为数不多安静的地方,因为这里没人,冬天的田野没什么生机,雨水冲刷,土腥味浮动在魏徵周身,他单手拄着长戟,另一只手摸向了怀中,拿出了钱包,钱包夹层里,容温冲他安静笑着。
临城医院周边的路已经完全堵死,车喇叭声从街头响到街尾,在这荒唐中受伤的人纷纷奔赴医院,却远远堵在路上,涨红了脸,愤怒的拿拳头砸着喇叭。
江之沅站在医院天台上,这里和警局、棚户区一样,承载了密度最大的悲欢,汇聚了最多的泪水,人开心也流泪,疼痛也流泪,无助也流泪,悲伤也流泪,人们在这里感受喜悦,经历苦痛,学会离别。
江之沅没开伞,冰凉的雨水打在手上,带着刺入骨缝一般的寒冷,下一秒却被另一只手覆盖,江之沅扭过头看着陆聿怀,雨幕下的陆聿怀似乎更透明了一点,跃动在他脸上的不知是积水反光,还是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