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气息不稳的谢九晏,裴珏唇角极轻微地动了动,一抹冷然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无声晕染,淡得几乎难以捕捉。
他缓缓开口,清润的嗓音在暮色庭院中荡开,语调里含着一丝自然流淌,仿佛不经思索的亲昵。
“君上是在问……”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药圃中生机盎然的七叶兰,最终落回谢九晏紧绷的面容:“阿卿?”
阿卿。
这一声低唤,如同上好的玉石轻叩,只是那两个字吐出时,却在谢九晏眼底掀起更汹涌的暗火。
随谢九晏一同踏入庭院、正淡然环顾四周的时卿,意识也被这一声牵引,虚渺的目光落在裴珏清隽依旧、却比记忆中似乎更显清减的侧脸上。
晚风裹着药圃微辛的气息拂过,将她的思绪徐徐带回那条飘着冷雨的凡间长街。
……
灰蒙天幕下,檐角雨滴断续坠落,在青石路面的积洼中敲出细碎回响。
街角昏黄的灯笼光晕摇曳,映亮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路面,暗巷深处,时卿淡淡瞥过,那个几乎与污浊融为一体的单薄身影便不期然映入眼帘。
他蜷缩着伏在墙角,污泥覆盖了半张脸孔,裸露的颈侧肌肤是骇人的惨白,湿透的衣料紧贴身躯,勾勒出嶙峋的肩胛轮廓。
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墨黑的碎发滑落,沿着挺直的鼻梁、失色的唇一路蜿蜒,最终滴落在身下积起的浅洼里。
彼时的时卿,刚刚结束一场任务,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戾气与血腥,见状,眉心却不自觉地蹙起,脚步亦顿在原地。
或许是巧合,又似是感受到了注视,少年缓缓抬眸。
视线相撞的一瞬,触及他眼底那片死水般的清寂,时卿眸光颤了颤,并非惊艳,更像是……无可抗拒的本能。
忘川河畔,千万年执念凝聚初生之时,她是否也曾如此,无依无存,仿若被天地遗弃?
犹豫只在瞬息,下一刻,她已踏着积水行至他身前,雨水在她周身无形的屏障外滑落,她俯身,指尖轻轻拂开他颊边黏连的湿发与污迹。
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冰冷和令人心惊的瘦削。
少年挣扎着抬首,那双眼,在濒死的灰败底色中,竟沉淀着一种惊心动魄的清贵风华。
他怔怔地望着她,墨玉般的瞳仁里映着灰暗天光和她俯下的身影,掺杂着惊惧未褪的茫然,与痛楚啃噬后的空寂麻木。
时卿静默地凝视他片刻,心弦似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拨动,许久,她朝他伸出了手。
时间仿佛放缓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双死寂的眼深处泛起一丝波动。
少年没有言语,只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仿佛耗尽最后气力,将冰冷的手指轻轻放入时卿的掌心。
她指尖犹带未散的血气,而他指节寒凉如冰,却在那一刻,沉默着彼此相扣,仿似全然的交付。
后来,便是十几年间几乎未曾空缺的相伴。
灯火柔和,药香清苦,本不善医术的时卿翻阅了所有能找到的药典,将裴珏的身体一日日调养了起来。
看着他从最初连坐起身都需人搀扶,到渐渐能倚着廊柱、在微凉晨风中缓步慢行,她也终于松下了心头积压的那口气。
再后来,裴珏身姿渐挺,虽病弱底色犹在,却已无性命之忧。
时卿开始传授他魔族功法,他学得极快,那份孱弱躯壳下展露的惊人悟性,连她也为之侧目。
日复一日,裴珏仿佛彻底忘却了凡尘过往,也鲜少提及旧事,只是沉默而自然地融入了这本应令凡人胆寒的魔宫。
他时而静坐廊下抚琴,或于药圃旁与她执棋对弈,眉宇间沉淀着世家公子独有的温雅蕴藉。
那时,时卿总想,裴珏便好似一株濒死的珍木,却机缘巧合地被她遇上,没有让她付诸的心血白费,终舒展出了青竹般的清韧风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