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知道,他每次休假,回回都跑来找我!给我塞一堆军队里发的那些药,什么膏药、药油,说是对我这腿好。我不要,他就硬塞!我不要,他就直接给我寄到上榕树老家去!推都推不掉,你说这人……”伍六一摇着头,语气是抱怨的,笑容却是真实的,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意味。
酒意让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关于许三多的事,似乎也是他为数不多能对不算熟人的熟人谈起、并且能让他感到一点温暖和骄傲的内容。
“还有我父母那些事……”伍六一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有些飘忽,但很快又清晰起来,“他知道了以后……硬是把我从老家那堆烂事里拽出来!说什么‘六一,你这样不对。伤心也得等把正事干完了再伤心!’我当时那个火啊,我说‘你管我?!’你猜他怎么说?”
伍六一模仿着许三多那种特有的、带着点执拗和认真的口吻,“他说‘你伤心,我看着也难过。叔叔阿姨肯定不希望你这样。’唉哟喂……”伍六一夸张地搓了搓胳膊,脸上却带着笑,“腻歪得要命!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许三多,这个曾经让他厌烦透顶的“孬兵”,如今成了他口中一个鲜活、强大、却又固执得“烦人”的存在。
老A的选拔,钢七连解散后那难熬的半年……他和许三多的故事,伍六一原以为在自己黯然离开军队的那一刻就该彻底结束了。
可那个“呆子”许三多,却像块粘人的膏药,硬是跨越了时间和距离,固执地闯进了他退伍后灰暗的生活里,赶都赶不走。
整整四年,从未离开过。
酒精在史今的血液里翻腾,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思念和长久以来的自我怀疑,在听着伍六一幸福的描述后,此刻像挣脱了束缚的困兽,汹涌而出。
他眼神迷离地看着伍六一,声音含糊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悲伤:“许三多……把我忘了吧?”
“啊?”伍六一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望的问话震得酒醒了大半。
他看着班长痛苦的眼神,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班长,你喝多了…哎哟,这喝得也太多了吧?”
他赶紧伸手扶住有些摇晃的史今,心里快速盘算着:班长这喝了得有八两?他酒量平时是多少来着?怎么醉成这样了?
“别动我……”史今挣了一下,反而更紧地抓住伍六一的胳膊,眼神固执地追问,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我问你……许三多,他是不是……从来没提过我?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没,没有吧!”伍六一连忙否认,心头却猛地一沉。
他想起许三多隔三差五寄来的信和包裹,那家伙虽然话不多,但每次都会问候班长的情况啊?
等等!伍六一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难道……班长和许三多之间,这么多年竟然一次联系都没有过?
“他……他没给你写信吗?他……”伍六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三多……他还在恨我……”史今像是没听见伍六一的疑问,自顾自地喃喃着,他晃晃悠悠地想要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歪倒。
伍六一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心里乱成一团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解释又无从说起。班长这痛苦的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半扶半架地把史今弄出小饭馆,初秋的夜风一吹,让他也打了个寒噤。
刚出门口,就看到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路灯下。是王梅。她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落在醉醺醺的丈夫身上。
“你好,您就是伍六一吧?”王梅走上前,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是史今的妻子。他就交给我吧。”
她伸出手,自然地接过了史今的另一条胳膊。
“哦哦,嫂子好!麻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伍六一连忙松手,有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史今被妻子接过去,他顿时感到一阵空落,更现实的问题是:班长走了,今晚自己住哪儿?
“上车吧,伍六一先生。”王梅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语气依旧平静,“我丈夫说了,要好好招待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好,好。麻烦嫂子了……谢谢啊嫂子。”伍六一连忙应着,带着几分局促和感激,跟着王梅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他拉开车后门,一股混合着儿童用品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后座上安置着一个儿童座椅,里面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伍六一被酒气熏得有点上头,看着这孩子酷似史今的眉眼,忍不住凑近了些,大着舌头逗他:“嘿,小孩儿,你叫啥名儿啊?”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回答:“史多淳……”
“多淳?”伍六一醉意朦胧地重复了一遍,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下意识地嘟囔出声:“多淳?多蠢?班长,你这名字起的。。。”
他话没说完,猛地一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差点又犯了酒后失言的毛病,赶紧把后面可能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字眼硬生生咽了回去,紧紧闭上了嘴,脸上露出一丝懊恼的尴尬。
王梅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看孩子。她的目光落在副驾驶座上,史今正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很不舒服。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孩子偶尔发出的细微声响。
突然,史今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一个名字如同叹息般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