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边界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幅被水浸染的水墨画。一种连裴冶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植于骨髓的熟悉气息,透过车帘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那是樟木和青苔的味道,是雨后泥土的腥气,是漫山遍野茶籽花的淡香,是水汽丰沛的、他的故乡。
萧烬放下了手中批阅完毕的最后一卷文书,细致地卷起,放入一旁的檀木匣中。他这一路并未闲暇,即便是在颠簸的马车里,事务依旧通过快马源源不断地送达他手中。此刻,他处理完了所有积压的工作,抬眸看向对面的裴冶。
萧烬的目光在那段脆弱的脖颈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伸手,轻轻挑开了裴冶那一侧的车帘。
那风更加潮湿温热了,裹挟着越来越浓郁的、记忆深处的味道——野山椒的辛辣、柑橘花的甜涩、新翻稻田的土腥气,还有远处山峦间终年不散的、云雾般的草木呼吸。
马车似乎驶入了一片林荫,光线暗了下来,斑驳的光影透过浓密的树冠,在裴冶低垂的眼睑上跳跃。他死死咬着口腔内壁的软肉,试图用疼痛来镇压胸腔里那股疯狂滋长的、酸胀得几乎要爆炸的情绪。
没用。
车轮碾过一条浅溪,水声哗啦。
就是这水声。清凌凌的,敲打在圆润的鹅卵石上。和他十六岁那年溜出族地时,赤脚跑过的那条溪流,声音一模一样。
一直强撑的、用冷漠和绝望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声熟悉的水响里,猝不及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猛地喘了一口气,像是濒死的人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起来。一直刻意避开窗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贪婪地转向了那敞开的车帘。
然后,他整个人凝固了。
没有妖气,没有法力。有的只是最原始、最磅礴的自然伟力与人间烟火的交融。
马车正行在一处高坡。坡下,是无边无际、起伏如翠浪的茶山,一层一层,依着山势盘旋而下,直至远处雾气缭绕的河谷。白墙黑瓦的村落像珍珠一样,散落在碧玉般的梯田和苍翠的山坳间。蜿蜒的溪流如银带,绕过屋舍,穿过竹林。更远处,青灰色的群山峰峦叠嶂,直插入缥缈的云海。
阳光破开云层,将漫天的水汽染成金雾,洒在每一片沾着露水的茶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有穿着靛蓝染布衣裳的狐人农人背着竹篓行走在田埂上,毛茸茸的耳朵在阳光下微微抖动,尾巴轻晃。孩童的笑声隔着遥远的距离,被风模糊地送来。
青丘。
不是幻梦,不是回忆。
是真真切切的,他离开了近四年的故土。他曾在无数个被碾碎尊严的夜晚,啃噬着回忆赖以生存的故乡。他曾以为再也回不来,只能腐烂在北方那座繁华而冰冷的洛都,腐烂在暖香阁那张充斥着屈辱的床榻上。
视线瞬间模糊得一塌糊涂。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滚烫的液体毫无阻滞地冲出眼眶,划过苍白的脸颊,啪嗒一声滴落在紧紧攥成拳、指甲深陷进掌心的手背上。
更多的泪水紧随其后,决堤般涌出。不是啜泣,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汹涌地流淌。像要把这四年里强忍回去的所有泪水,一次性地流干。他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有那双漂亮却总是盛满惊惧和空洞的眼睛,此刻被水光洗得透亮,倒映着窗外那片魂牵梦萦的青山绿水,仿佛要将这一切生生刻入灵魂深处。
他甚至忘记了身边还有萧烬的存在。
萧烬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少年先是石化,继而颤抖,最后无声泪流满面。他看到裴冶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痛苦的光芒,那是一种极度渴望之后骤然得偿所愿、反而无法承受的巨震。他看到少年身上那层坚硬的、冷漠的壳,在这一刻被故乡的风光冲击得粉碎,露出底下最柔软、最脆弱、也最真实的内里。
萧烬见过裴冶在洛都时的绝望死寂,见过他自杀未遂后的苍白脆弱,见过他的紧绷的沉默抵抗,却独独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像是枯死的树突然逢春,挣扎着爆发出强烈的生机,哪怕这生机是通过如此汹涌的泪水来表达。
他从未后悔将裴冶从暖香阁强夺而来,即便手段强硬,即便过程惨烈。但在此刻,看着裴冶的眼泪,一种近乎“值得”的情绪,悄然盘踞了他的心头。
马车缓缓下坡,驶入青丘的腹地。
裴冶的眼泪一直没有停。他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感知,整个人都趴在了窗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飞速掠过的景致,贪婪得近乎窒息。每一次竹海的摇曳,每一缕炊烟的升起,甚至路边一丛熟悉的野花,都能让他的泪水流得更急。
他看到了族地入口处那棵巨大的、需要十人合抱的老樟树,树冠如云,枝干上缠满了红色的祈愿布条。那是青丘狐族的守护神树。他小时候常和玩伴在树下嬉闹。
熟悉的街巷,熟悉的廊桥,熟悉的水车吱呀呀地转着。有些屋舍变了模样,但格局未变。有狐人好奇地打量着这辆明显来自北方的华丽马车和随行的精悍护卫,目光探究。
裴冶猛地缩回了头,下意识地用手背胡乱擦拭着脸颊的泪水,身体也重新绷紧了些许,流露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惶然和自惭形秽的躲避。他如今这副样子,有何面目再见故乡?他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偷偷溜出去看热闹的少年了。他身上的痕迹,他自己都觉得肮脏。
“不必躲。”萧烬的声音响起,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往常更低沉了几分,“无人会轻视你。”
裴冶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混合着巨大的喜悦、深切的悲伤、难言的委屈和无措的惶恐。
马车并未直接驶入狐族聚居的村落深处,而是在外围一处景致清幽的溪谷旁停下。萧烬在此处置办了一处不显眼的别业,方便落脚,也更符合他不想过于惊扰狐族的意愿。
“在此处歇息两日。”萧烬睁开眼,对裴冶道,“你可以四处走走,但别走太远,记得回来。”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仿佛只是随意安排。但裴冶却从他深邃的眼底看到了一丝纵容和……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柔”的东西。他心跳微微加速,点了点头,声音带着雀跃:“嗯!我就去附近看看,很快回来!”
下了马车,呼吸到故乡格外清新的空气,裴冶几乎要开心地蹦起来。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朝着溪流上游走去,那里有一小片他小时候很喜欢的野花丛。
他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却样式简单的青色衣袍,银白色的短发柔软地贴服着,发梢微微翘起,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那双毛茸茸的白色狐耳也因心情愉悦而机灵地转动着,捕捉着山林里熟悉的声音。
他并未走远,就在溪谷附近转了转,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看了看初绽的野花,甚至还蹲在溪边,像小时候那样,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去碰触冰凉的、潺潺流动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