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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三（第1页）

在裴冶的陪伴下，云娘的身体渐渐好了，大夫每日都来看两次，确实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还会略微有些头疼，走路有些不便，这已是极其幸运的事。

但宁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

洛都送来的急件打破了青丘春日傍晚的宁静。萧烬看完信，面色沉静，只吩咐了句“即刻收拾，连夜启程”。

他转向站在廊下、正望着远处熟悉山峦出神的裴冶。夕阳的余晖给裴冶白色的发丝和毛茸茸的狐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让他看起来几乎要融进这片故土的景色里。

“裴冶。”萧烬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裴冶闻声回头，还带着点对家乡景色的眷恋。

萧烬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心里。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洛都有急务，我必须立刻回去。”

裴冶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萧烬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只是道，“你可以留下。这里才是你的家，这座房子我也会留给你和你的母亲。”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你母亲很好，你也……很想她。不必再跟我回去了。”

裴冶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没完全理解萧烬话里的意思，或者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留下？

不再……回去？

那个困了他许久、又渐渐变得不一样的“笼子”？那个有着常嬷嬷嘘寒问暖、有着藏书阁无数趣闻、也有着萧烬喜怒无常却又无处不在的身影的府邸？

萧烬看着他怔忡的模样，心底某处细微地抽紧了一下。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双容易泄露心事的眼睛，只硬着声音补充道：“你的人契早已撕了，你是自由的。想留便留，无人会阻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已经准备停当的随从队伍。披风在带着花香的晚风中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裴冶下意识向前追了一小步，手指攥紧了廊柱，指尖微微发白。他看着萧烬翻身上马，看着那一行人马蹄声响起，踏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笼罩的山路尽头。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归巢的鸟鸣和母亲轻轻走来的脚步声。

“小冶？”云姨温柔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方才就在不远处，将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那位萧大人……他让你留下？”

裴冶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慌乱。“……嗯。他说……我可以留下。”

云姨仔细端详着儿子的神情，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如释重负或欣喜若狂，反而看到了不知所措。她轻轻叹了口气，拉过儿子的手，走到廊边坐下。

“那位大人，看你的眼神不一般。”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待你……究竟如何？你对他……又是如何想的？”

裴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沉默了许久。

如何想的？

他想起马车里撕裂般的疼痛与混沌的情欲，想起小院里四角的天空和无声的恐惧，想起书房里粗暴的对待和伤人的话语……这些记忆依旧清晰，带着冰冷的刺。

可是，更多的画面却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想起他病中额头上覆来的、带着薄茧的微凉手掌；想起那盏特意为他留到深夜的灯；想起集市上将他护在身后、冷眼斥退非议的高大背影；想起那些不值钱却颇费心思的小玩意儿；想起烛火下，萧烬耐心听他磕磕绊绊认字时，偶尔唇角闪过的一丝极淡笑意；想起那个……那个让他浑身战栗、头脑空白却又莫名感到一丝甜蜜的亲吻；想起无数个夜晚，那具温暖宽阔、将他紧紧拥在怀里驱散寒意的胸膛……

好与坏，伤害与呵护，恐惧与依赖……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我……我不知道。”裴冶的声音此刻添了几分无助的哽咽，“他有时候很可怕，生气的时候……可是，可是有时候又……他教我识字，准我看书，带我回来见您……他……他……”

他“他”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最终只是沮丧地垂下了耳朵，小声道：“他刚才说让我留下的时候……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闷闷的，不舒服。”

云姨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怜惜。她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儿子柔软的白发，指尖轻轻拂过他因为情绪低落而微微耷拉下来的狐耳耳尖。

“傻孩子。”她的叹息里充满了爱怜，“人心和狐心都是一样的，感受最是真切。你若觉得留下心里空落落的，那便不是真正的留下。若觉得跟着他走才是心安之处……”

云姨顿了顿，看着儿子茫然抬起的、湿漉漉的眼睛，柔声道：“那便跟着你的心走吧。不必强迫自己记恨，也不必强迫自己忘记。只需问问这里，”她轻轻点了点裴冶的心口，“你想不想此刻就与他天涯远隔，此生不见？”

此生不见？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裴冶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恐慌。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猛地摇了摇头。

不想。

他不想再也见不到那个喜怒无常、却会笨拙地给他捂脚、会因为他一点点进步而眼底含笑的萧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