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膳后,二人又说了会子话,许大夫便赶来为沈恕做例行的推拿。
沈恕:“你先回吧,我推拿完,沐浴过后再去见你。”
林知微想了想,吩咐采月与拈霞将桌子上的书籍和账册整理好带走。
主屋同样配置了小书房,布局与西次间类似,只是地方更大,装潢似乎也刚翻新不久,黑檀木大书架上空了许多位置。
林知微命他们放下书册后,便带着两个丫鬟去府中的花园散步消食。
隆冬的夜晚总是脚步匆匆,上一刻还在感叹天际的晚霞璀璨,下一息整个天幕便被裹上层层暗布,月牙高照,洒落满院银霜。
花房中的燃烧的炭火透过木格窗映出暖黄的微光,一道蹒跚的影子正在内缓缓移动。
林知微白日里没有进入暖棚内部,于是趁着消食的空挡过来瞅瞅,顺便实地丈量可利用的土地,以便合理规划菜圃。
正愁没人请教这暖棚耕种的要领和禁忌,抬头发现里面忙碌的身影,她眼神一亮,加快脚步上前。
花匠正半蹲在角落的,以左手触摸炭火盆余温。
听见来人的动静,和丫头口中“夫人”的称呼,陈毅忙转身低头下跪。他屈膝时没敢着急落地,先将右臂往身侧虚撑半分,另外半边身子隐匿在房檐下的阴影处。
而后,左腿先轻轻蹭过松软的泥土,膝盖压下去的瞬间,右手紧跟着扶上膝头,指节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用力,微微泛白。
“夫人,这是花房的管事名叫陈毅,我们都称呼他陈伯。原本侯爷亲自发话,安排陈伯在门房办事,可他嫌清闲,主动请缨来花房做工,手脚利落得很。”采月低声介绍道。
林知微一进门,对方的姿态便引起了她的注意。
皲裂的指节纹路里满是残余的花泥,就连指甲缝里都嵌着浅绿的根茎碎末,瞧着与一般的花匠并无区别。
然而,她视线扫过陈伯右手虎口处那片深褐色的老茧,又掠过他左侧空荡荡的袖口,最终落在他那牢牢并拢且在松软泥土里依旧保持着沉稳的双脚之上。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心头。
林知微斟酌着开口:“敢问陈伯,您可曾在军中效力?”
陈毅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并未抬头。
林知微心下了然,自报家门:“家父林文安,曾任陕西路龙卫军左厢的指挥使。不知陈伯可否听过?”
话音未落,角落将熄未熄的炭盆中爆出一簇火花。
陈毅猛地抬头,眼神如鹰隼般射来。
他喉咙有些发紧,连带着那横穿眼角的刀疤都颤了颤:“夫人说的是“林铁枪”林文安指挥使吗?”
林知微眼神微亮,语气里溢满孺慕和骄傲:“家父确因枪法出众,得此诨号。您认识家父?”
陈毅紧绷的身躯略有松动,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态,看向林知微的眼神泛起一丝怀念:“好水川开战之前,龙卫军左厢第一军曾与我们神臂营合练过阵型。林指挥使曾指点过我们如何配合步兵阵列进行弓弩射击。他在军中很受人尊敬,待我们这些弓手也无半点轻视。”
这话说的平淡,却重若千钧。
林知微示意彩月、拈霞退到棚外等候,自己则蹲下与他平视。
“陈伯请起,当年我朝与西夏的好水川一战,兵士战死或伤残者不下数万,您保家卫国已付出良多,又是家父同袍,怎能让您给我行此大礼?”她语气满是真挚敬重,没有丝毫施舍与怜悯。
陈毅沉默了一下,他用右手猛地一撑左膝,腰腿同时发力,略显艰难却稳稳地站了起来,身形依旧挺拔如松。
林知微也站起身,环视四周:“陈伯,我已得了侯爷的允许,在这暖棚的空地种植些果蔬。今日前来……”
陈毅:“夫人想问这暖棚种菜之事?”
林知微有些羞赧:“是,我对暖棚种菜一窍不通,想向您请教,此时节,何种菜蔬易于存活?炭火温度又该如何掌控?”
陈毅的独臂虚指了下角落的炭盆:“炭火,非越旺越好。得用手背定时贴泥土试温,保持不烫手背、又有暖意的温感。夜间重在保温,白日里注意通风,避免幼苗“烧”死。”
他又用脚点了点一片块地:“此地光照最足,土质尚可。此时下种,蔬菜可选黄瓜、韭黄、藠头、莴苣或是速生的黄豆芽。若夫人想种瓜果,甜瓜与含桃或可一试,只是需先向园户购买幼苗栽种。”
林知微认真记下:“明日我若出府采买菜种幼苗与菜种,可否劳烦陈伯一同前往挑选?”
陈毅沉默片刻,微微颔首:“可。”
林知微心头雀跃,便绕着花圃走了两圈,发现有几株似落未落的重瓣茶花,在一众牡丹中格外突兀。
陈毅脚步紧随其后,谨防她一不小心弄坏了这些耗费了巨大心血方才培育繁茂的名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