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也从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老藤椅上站起身,他动作有些缓慢,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她手里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轻松地拎起来,往她房间方向走去,那沉默的背影里透着无声的欢迎和关怀。
家的、熟悉的暖意,像温润的水一样,渐渐漫上来,熨帖着她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的四肢百骸,鼻尖控制不住地泛起一阵酸涩。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她爱吃的家常菜,糖醋排骨,清炒时蔬,中间还摆着一碗她最爱的冬瓜蛤蜊汤,热气袅袅地升腾,模糊了视线。
但这份暖意,如同脆弱的琉璃,并未持续太久。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沉稳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道的声音,“咔哒”一声,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桑岳回来了。
他进门,脱下沾着室外寒气的深色外套,动作熟练地挂在一旁的衣帽架上,视线扫过玄关处的桑雨眠,没有任何温度和停顿,仿佛她只是空气里一粒微不足道、无需在意的尘埃。
他没问“考得怎么样”,没问“学校还适应吗”,甚至没有一个作为父亲最起码的、对久未归家女儿的注视。
他径直走到餐桌主位坐下,那是属于他的、毋庸置疑的位置,然后拿起了筷子。
“吃饭。”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大的冰块,“咚”一声砸进方才那盆温水中,瞬间让餐桌上刚刚还流动着的暖意凝固、冻结。
奶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快地活络起来,赶紧往桑雨眠碗里夹了一大筷子排骨:“对对,吃饭吃饭!眠眠,快,多吃点肉,这都是你爱吃的,奶奶特意给你做的。”
桑雨眠埋下头,默默地往嘴里扒着白饭粒,那排骨明明香气扑鼻,吃到嘴里却味同嚼蜡,需要很费力才能吞咽下去。
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又一次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像湿冷的蛛网,紧紧包裹住她,缠得她透不过气。
爷爷沉默地喝着汤,发出轻微的吸溜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奶奶则小心翼翼地,试图用一些邻里间的闲话、菜市场的见闻,来撬开这冻结得死死的空气:“楼下张阿姨家孙子考上重点初中了……”“今天超市的鸡蛋打折,我买了两盒……”
但回应她的,只有桑岳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单音鼻息“嗯”,以及桑雨眠更深的、几乎要将自己埋进碗里的沉默。
一顿饭,吃得像一场漫长的、无声的刑罚。
晚饭后,桑雨眠想帮忙收拾碗筷,尽一点心意,也被奶奶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推回了房间:“快去歇着,坐车累了吧?看你这小脸苍苍白的。这里不用你沾手,油乎乎的。”
她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朝北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房间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书桌、小床、衣柜,甚至连床头那只旧毛绒熊摆放的角度都没有变,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的尘埃气息。
她从行李箱里拿出用省下的零用钱给爷爷奶奶买的一点软糯点心和水果,准备等会儿找个机会悄悄拿给他们。
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青石巷的夜晚,安静得能听见隔壁电视里隐约传来的戏曲声,还有不知谁家小孩被哄睡前的、断断续续的零星哭闹,更远处,似乎有野猫走过墙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她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按亮手机。
屏幕的冷光在昏暗中映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通知栏空空如也,没有新的消息或未接来电。
那个熟悉的太阳图案头像,也安安静静地躺在列表里,没有任何红点提示。
她下意识地点开,看着那片空白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犹豫着,徘徊着。想跟他说一声“我考完了,回家了”,或者像普通同学那样问一句“你物理最后一步答案是多少?”。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敲打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们之间这种靠着便条建立起来的、脆弱而奇特的联系,似乎还没到可以自然分享考后心情或者闲聊家常的地步。
那种微妙的距离感,她不敢,也不知如何跨越。
正对着手机屏幕兀自出神,房门被轻轻叩响了,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
“眠眠,睡了吗?”是奶奶压低了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
桑雨眠连忙起身开门。奶奶端着一碗冒着甜腻热气的糖水鸡蛋站在门口,侧耳仔细听了听客厅里电视新闻的声响,确认无误后,才飞快地把温热的碗塞到她手里,用气声催促:“快,趁热吃了,补补气血,你爸在客厅看新闻呢,别让他看见。”
桑雨眠接过那只印着俗气牡丹花的瓷碗,甜丝丝的热气猛地熏上眼眶,让她视线有些模糊,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一撞,又暖又涩,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