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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对话（第1页）

锦华苑那场奢华却冰冷刺骨的家宴，如同一场沉重的梦魇，被祁寒远远地抛在身后疾驰的车窗外。然而，那份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像粘稠的沥青，顽固地附着在他的感官上，挥之不去。车内死寂一片，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嗡鸣。祁寒紧闭着双眼，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玻璃，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流光——炫目的霓虹、川流不息的车灯、模糊的行人影——像一帧帧失焦的胶片，在他眼前晃动，却无法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他只想逃离，逃回那个虽然简陋，却能让他短暂喘息的空间。

黑色的宾利慕尚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停在明城一中西门对面那条灯光昏暗的林荫道旁。刘琨率先下车，动作精准如一，为他拉开沉重的车门，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如同大理石雕像般毫无表情的面具。“少爷，”在祁寒踏出车门的瞬间，刘琨平板无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脚踝，“先生的话，还请您放在心上。”祁寒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更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极其随意地挥动了一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蚊蝇，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穿过马路，融入了校门那相对昏暗却让人心安的阴影里，将那令人作呕的奢华牢笼和沉重的威胁暂时隔绝。

踏入校园，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刚刚响过不久，三三两两的学生正说笑着从教学楼涌出，奔向宿舍或校门，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特有的、略显嘈杂的活力。这与锦华苑那种连呼吸都需要计算分量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祁寒深吸了一口带着初秋凉意和淡淡桂花香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感稍稍缓解了一些。他刻意放慢脚步，绕开了人流密集的主干道，选择了一条需要穿过小花园的僻静路径。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鹅卵石小径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四周静谧，只有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走到107宿舍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楼道里很安静，大部分宿舍的门都关着，门缝里透出灯光和隐约的谈笑声。祁寒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校服领口，深吸一口气，才用钥匙轻轻打开了门。

宿舍里只亮着一盏书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区域，将大部分空间留在舒适的昏暗里。陆昭正背对着门口，坐在书桌前，脊背挺直，台灯的光勾勒出他清瘦而专注的侧影。他似乎在刷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而轻微的沙沙声，是这安静空间里唯一的主旋律。听到开门声，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过了几秒，才侧过脸，目光在祁寒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很快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着桌上的习题集，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了。”语气平常得仿佛祁寒只是去上了个晚自习。

“嗯。”祁寒应了一声，声音因为疲惫和情绪低落而显得有些沙哑低沉。他反手轻轻关上门，将外套脱下，随手搭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连指尖都泛着一种冰冷的麻木感。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本想直接拿换洗衣物去洗漱，目光却一下子定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来，迅速冲淡了盘踞在胸口的冰冷和滞涩。

他的书桌被仔细地整理过，白天有些凌乱的课本和试卷被整齐地叠放在一角。书桌中央，放着一个浅蓝色的保温桶，旁边还有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红得发亮的大苹果，苹果表面甚至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保温桶下面，压着一张便条纸，上面是陆昭那特有的、工整清晰得像印刷体一样的字迹：

【食堂晚上没什么好吃的，给你带了点粥。苹果记得吃。】

祁寒站在原地，愣了好几秒钟，才伸手拿起那张便条。指尖触碰到纸张微凉的表面，却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那份细心。他慢慢打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南瓜混合着小米的香气立刻扑面而来，粥熬得恰到好处，稠稠的，表面结着一层细腻的粥皮，温度也刚刚好，不烫不凉。在锦华苑面对那桌精致却冰冷的菜肴毫无食欲的他，此刻看着这碗朴实无华的粥，胃里却莫名地感到一阵空虚和渴望。

他拉过椅子坐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粥煮得很软烂，南瓜的甜味完全融入了米粒中，暖意顺着食道缓缓滑下去，渐渐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连紧绷的神经都似乎松弛了几分。他默默地、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细微的吞咽声和陆昭那边偶尔传来的、书页翻动的清脆声响。

陆昭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脸色为什么这么差。他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那种沉默并非冷漠，反而像一种心照不宣的体贴，一种无声的陪伴和理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祁寒此刻可能需要的、不被打扰的空间和摇摇欲坠的尊严。

吃完粥，胃里踏实了许多。祁寒拿起那个红苹果，走到洗手池边，打开水龙头，细细地冲洗着。冰凉的水流冲刷过手指和苹果光滑的表皮，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抬起头，透过洗手池上方那面有些水渍的镜子，看到陆昭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专注学习的姿势，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他，在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异常沉静。祁寒忽然觉得，这个平日里显得过于严谨、甚至有些拒人千里的学霸室友，在此刻这暖黄的灯光下，却成了他刚刚经历的混乱和冰冷世界里，一个稳定、坚实而温暖的坐标。

洗漱完毕，带着一身清爽的水汽和淡淡的薄荷牙膏味，祁寒爬上床铺。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靠着床头，抱着膝盖，目光落在对面依旧在灯下奋笔疾书的陆昭身上。台灯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犹豫了片刻，祁寒还是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陆昭。”

陆昭闻声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断思路的询问神色，灯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出两点小小的光斑。

“谢谢你的粥。”祁寒说，声音比平时柔和了许多，也真诚了许多，“很好吃，很暖和。”

陆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顺手而已。晚上去食堂看到没什么剩菜了，就顺便带了点粥回来。”他顿了顿，补充道，“看你晚上没去食堂。”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尴尬。祁寒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纯棉被套的边缘，灯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似乎在酝酿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带着些许不确定、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的声音，轻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与他平时表现出的那种或散漫或冷硬的样子截然不同。陆昭似乎愣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祁寒有些意外的动作——他轻轻合上了面前那本厚厚的习题集，将笔放在摊开的书页上，彻底转过身来，正面朝向祁寒，神情比刚才多了几分认真的意味：“为什么这么问？”

祁寒没有抬头，依旧盯着被角，声音有些闷：“就是……感觉我好像总有些事，跟别人不太一样。有时候会消失，有时候情绪……可能也不太对劲。”他无法明说家宴的细节、父亲的威胁、那些隐藏在平静校园生活下的暗流汹涌，只能用这种极其模糊和隐晦的方式，试探性地流露出内心的动荡和不安。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冒险和坦诚。

陆昭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目光落在祁寒低垂的脑袋上，看着他有些凌乱的黑发和微微绷紧的肩膀。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他特有的、基于逻辑的冷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有自己的运行方式。就像宇宙里的星星，有的亮些，有的暗些，有的运行轨迹复杂，有的相对简单。没必要非得和别人保持在同一个轨道上，或者发出一样的光。”他用了一个非常“陆昭式”的比喻，然后顿了顿，语气肯定地补充道，“而且，我觉得……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很真实。”

这句算不上什么热情洋溢的安慰，甚至有些抽象和理性，却奇异地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祁寒内心那些因为对抗和压抑而产生的褶皱。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陆昭，对方的目光平静而坦诚，没有同情，没有怜悯，没有令人不适的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观察和理解的陈述。

“是吗？”祁寒轻轻反问了一句，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微小的、真实的弧度，连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霾似乎消散了些许。

“嗯。”陆昭肯定地点点头，神情认真。然后，像是为了增强自己话语的可信度，或者是为了将话题从略显沉重的氛围中拉出来，他又加了一句，语气带着点学术讨论般的客观，“至少，你解数学最后那道立体几何加解析几何融合大题时，辅助线的添加思路，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刁钻和有效。这很难得。”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浓厚学霸色彩的奇特“夸奖”，让祁寒彻底愣住了，眨了眨眼，随即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开始时有些压抑，随后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将压抑了一晚上的沉重和郁气，都随着这笑声轻轻吐了出去。原来在他眼里，自己的“不一样”还包括这种奇怪的“优点”？

陆昭看着他笑，虽然不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笑点在哪里（他觉得自己只是陈述了一个客观事实），但看着祁寒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失魂落魄的苍白和紧绷，他镜片后的眼睛也几不可见地微微弯了一下，柔和了平日里略显清冷的面部线条。

“好了，快十点半了，明天早读是英语，你的单词背完了吗？”陆昭重新转过身，打开了另一本英语词汇书，恢复了平时那种督促学习的口吻，仿佛刚才那段略带感性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还没……”祁寒老实地回答，心情却莫名地轻松了不少。他终于感觉那根紧绷了一晚上的弦，缓缓地松弛了下来。

“那还不快背？”陆昭头也不回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熟悉的、学霸式的理所当然和轻微催促。

祁寒躺下来，拉过被子盖好。宿舍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陆昭笔尖偶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以及远处宿舍楼模糊的喧哗。这些平常甚至有些嘈杂的声音，此刻却奇异地构成了一种让他感到无比安心的白噪音，像一层柔软的屏障，将外界的纷扰和威胁暂时隔绝。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父亲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继母那虚伪热情的笑容、以及那些裹着糖衣的致命威胁，而是那碗温热清甜的粥、那个洗得发亮的红苹果、陆昭那句“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平静肯定，以及那个关于数学题思路的、有点好笑的“夸奖”。

虽然关于家宴、关于父亲、关于那些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依然无法对陆昭言说，那是一个太过沉重和危险的秘密。但至少，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他刚刚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败退归来、身心俱疲的时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舔舐伤口。有一扇窗，似乎因为一碗粥、一个苹果和几句简单的话，而悄悄打开了一条缝隙，让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和暖意透了进来。一颗名为信任的种子，就在这看似平淡无奇、甚至有些笨拙的夜色关怀里，悄然落入了心田那片荒芜已久的土壤，静待着可能萌发的时刻。

夜色渐深，107宿舍的台灯终于熄灭。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张相对的书桌和床铺间投下斑驳的光带。两个少年各自躺在床铺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明天，或许还有新的挑战、新的压力、新的暗流涌动，但至少今夜，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他们共享了一份无需言说、却足以慰藉心灵的宁静。这种宁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