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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未曾踏足的地方（第1页）

番外：未曾踏足的远方

初秋的午后，阳光像融化了的琥珀，稠密而温暖，透过国立大学图书馆那扇巨大的拱形玻璃窗，漫洒在静谧的空气里。光线中，无数微尘如同金色的精灵，在书架的峡谷间缓慢起舞。顾云舟就坐在靠窗的那个他惯常的位置上，手边放着一个半旧的保温杯，里面泡着几颗红艳的枸杞和几片淡黄的黄芪——这是母亲特意为他准备的，说他做学问太耗心神，得注意养生。

他正埋首于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西南少数民族民俗考》。书页泛着陈年纸张特有的微黄和气味，上面的铅字密密麻麻，记录着那些遥远村寨里古老而独特的习俗。他的博士论文选题是《现代化进程中西南少数民族手工艺的传承与变迁——以黔东南苗族银饰为例》，这个题目他酝酿了许久，也得到了导师的充分肯定。

就在上个月，他刚刚从黔东南回来，带着满满的收获和一身的疲惫，但精神却是亢奋的。他去的那个叫做月牙寨的熟苗寨子，果然名不虚传。寨子依山傍水，吊脚楼错落有致，虽然也开始有了游客的踪迹，但核心的银饰锻造技艺依然被一些老师傅顽强地坚守着。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位名叫阿雅的老银匠，布满厚茧的手指是如何灵巧地运用着錾子、火钳和熔炉，将冰冷的银块变成栩栩如生的蝴蝶、牡丹和游鱼。阿雅话不多，但一提到银饰，浑浊的眼睛里就会闪烁起光芒。他耐心地向顾云舟解释着每一种纹样的寓意，哪些是祖先传下来的图腾，哪些又融入了对现代生活的观察。顾云舟用相机仔细记录下每一道工序，用笔记本飞速地记下每一个细节，甚至尝试着用不太流利的苗语夹杂着普通话，与阿雅和寨子里其他老人交流，听他们哼唱古老的、带着苍凉调子的苗歌。

那段时间，他住在寨子唯一一家对外开放的家庭客栈里，虽然条件简陋，但推开窗就能看到云雾缭绕的青山，听到潺潺的溪流声。夜晚，没有城市的霓虹和喧嚣，只有满天璀璨的星子和偶尔几声犬吠。他会在灯下整理白天的笔记，指尖触摸着那些繁复精美的银饰纹样拓片，心中充满了对这份文化遗产的敬畏与着迷。田野调查是辛苦的，跋山涉水，蚊虫叮咬，饮食也不习惯，但那种沉浸在一项有意义的工作中的充实感，足以抵消所有疲惫。

“嗡嗡——”放在桌面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一张糖醋排骨色泽诱人的图片，下面跟着一行字：“小舟，周末回来吗？妈给你做了你爱吃的排骨，最近降温了，在学校记得把秋裤穿上。”

顾云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温暖的笑意。他指尖轻点，回复道：“知道了妈，周末肯定回去。秋裤……再看吧，还没那么冷。”他知道，在母亲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叮嘱穿秋裤的孩子。

放下手机，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本，但思绪却有些飘远。完成博士论文后，该走哪条路呢？留校任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安稳，也有足够的时间继续做自己喜欢的研究。系里的王教授似乎也有意留他。或者，也可以考虑去博物馆或者文化研究所，更专注于非遗保护的实际工作。他甚至想过，等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人脉，或许可以尝试申请一些基金，更系统、更深入地去记录和帮助那些濒临失传的民间技艺。未来的可能性很多，像一幅尚未完全展开的画卷，每一笔都充满了期待，但底色是安稳而扎实的。

他偶尔也会想起，在月牙寨的时候，似乎听寨子里最年迈的、牙齿都快掉光了的旺达爷爷，在火塘边眯着眼睛，用含混不清的嗓音提起过，在月亮背后那座最高的、终年云雾不散的山里，好像还有着一些……“不一样”的寨子。旺达爷爷说那里的人很少出来，守着更老的规矩，据说还有些外人不懂的、神秘莫测的本事。当时一起围坐的年轻人只当是老人在讲古，嘻嘻哈哈地并没当真。顾云舟虽然作为研究者，对民俗传说抱有好奇，但也仅仅是将这些模糊的语句当作田野调查中收集到的、有待考证的口述资料之一，记录在了笔记本的角落，并未赋予过多的关注。他的学术训练让他更倾向于关注那些看得见、摸得着、能与现实社会产生互动的文化现象，而非那些过于玄虚、难以证实的传说。

那些关于深山迷雾、关于诡异蛊术、关于一个名叫“阿那婼”、拥有着非人美貌与力量的祭司的破碎传闻，就像投入浩渺湖面的一粒极细的沙子，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未曾荡起，便悄无声息地沉没在了他平凡、充实而又波澜不惊的生活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具有实质影响的痕迹。

他并不知道，在命运无数条交错纵横的隐秘路径中，有一条极其凶险、黑暗、足以将他整个人生彻底吞噬的歧路，曾与他擦肩而过。他未曾踏入那片吞噬光明的迷雾，未曾遇见那个将他视为“所有物”的男人，未曾经历过那些刻骨铭心的恐惧、挣扎、屈辱与最终惨烈的毁灭。

他只是在这个平静得如同往常一样的秋日午后，感到脖颈有些发酸，于是轻轻合上了面前厚重的书籍，收拾好摊开的笔记本、钢笔和那些精心拍摄的照片资料，将它们一一放入那个陪伴他多年、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帆布包里。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然后将那个半旧的保温杯也塞进包里。阳光在他略显单薄但挺拔的背上勾勒出温暖的光晕。他步履平稳地走出图书馆，融入了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学生们抱着书匆匆走过，篮球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广播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空气里，隐隐飘来金桂甜丝丝的香气。

他看了看表，想着食堂这个点应该还有他喜欢吃的香菇滑鸡饭。晚上，他已经和同门的师兄妹约好了，要去教研室一起讨论下一篇小论文的数据分析。生活沿着既定的、安稳的轨道，平稳地向前运行。

风吹起他额前柔软的黑发，他微微眯起眼，迎着夕阳温暖余晖的方向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校园下班下课的人潮中，平凡，自由，且充满了脚踏实地、触手可及的安然与未来。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