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高公洁听到这话,忽而撕心裂肺道:“来啊!快快抓走高某,砍了高某的头!”他哈哈狂笑一通,转而破口大骂,骂天,骂地,甚至痛骂官府,于松一张脸不由黑得如同锅底一般。
艾艾涕泪交流,只身拦在他前面:“不许你们动我爹爹!”她故作凶恶,凶巴巴看着对面,一帮衙差皂吏投鼠忌器,不知如何是好。
“唉!”只听得一声叹息,一名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穿过长廊,阔步而来。此人慈眉善目,年近半百,手捧一盆枯草,正是安济坊坊主弥心先生。在他身后跟着一位老和尚和一名小沙弥,乃是云池寺高僧方慧和他门下高徒。
高士毅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带着两个小厮紧随其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先向于松等人稽首为礼,转身叱责高公洁道:“你个兔崽子!疯疯癫癫,成何体统?于县尊秉公执法,乃是为官者楷模,你也恩荫了七品小官,怎就不知道学着点?还不快快道歉认错?”
于松一听这话,嘴忍不住一撇,心道:“这死胖子果然不是好相与的,在这里装模作样骂儿子,明里暗里提醒我他儿子有官职在身。论官职高公洁是七品,还在我之上20!说来我虽能依法扣人,却不能拿他问罪。”
高公洁却根本没有借坡下驴的打算,反倒和高士毅针锋相对,直呼其名道:“高士毅!你还真是威风凛凛啊!你这点威风,都用在儿子和儿媳身上了吧?妙意身子骨弱,是个极看重名声和规矩的女人。她不就是说错了话惹你不快吗?竟被你两次三番喝骂教训。连她病重时都不肯稍稍宽让,真是好大的威风!”
高士毅脸色一僵,捂着自己胸口道:“兔崽子,你果然又中了邪!”说着上前一步,一记耳光打在高公洁脸上,“还不快快醒来!今日是不是没有喝符水?刘四,刘四!上次张道长留的符篆呢?快快拿过来!”
高公洁被这耳光打得一蒙,继而两眼发红,直欲择人而噬。却见刘管事闻声赶来,手中捧着一张黄纸血字的符篆,咋咋呼呼道:“大衙内又发邪症了吗?符来啦,符来啦!”他疾奔而至,不待别人说话,便将符拍在高公洁的脑门上。
“你……”高公洁又惊又怒,刚吐出一个字,刘管事另一只手往他嘴上一堵,将一枚丸药送进他口中。高公洁只觉那丸药瞬间在舌尖化开,仿佛吞了满满一口花椒粉,整个口腔一片发麻,舌头更是又麻又痛。
“窝没肉中虾!刘四嫩哥王八当!窝没肉中虾!”高公洁破口大骂,但被丸药麻肿了舌头,说话口齿不清。他两手挥舞试图打人,刘管事早有防备,已远远躲开。
“兔崽子!给老子闭上鸟嘴!”高士毅斥骂一句,向众人解释道,“我家老大自死了婆姨,就生了一场大病,阳气衰弱,被邪祟所侵,性情大变。于县尊你是知道的,犬子以前知书达礼,真是人见人夸,都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一个多月前突然中了邪,整日暴虐无常,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行径。先是半夜被邪祟附体,冲进下人房中杀丫环,然后当众忤逆本侯……眼看着他被邪魔所害,本侯身为人父,却是束手无策。”
狄依依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高士毅硬是将高公洁半夜杀人说成“邪祟附体”。当着陈留知县的面,将一桩杀人案定性为“邪魔作祟”。
于松眸子一转,点头道:“本官也在奇怪,大衙内品行高洁,怎会突然乖戾无常,好似变了一个人,原来是被邪魔附体。”
“窝没肉中虾!窝没肉中虾!”高公洁嘶声大叫,如癫如狂。
“镇静!”弥心上前一步,忽地伸出食指,点在高公洁眉心,“天道有常,因缘际会,大娘子既已离世,实不该强求她留驻人间。”
高公洁如被施了定身之法,化作木人般定在当场。
“大衙内痴情过甚,牵惹大娘子流连阳间,时日越久,凶戾之气越重,终于幽魂变作鬼祟,附体害人——飞荷被杀就是恶果!”弥心也不知是在向众人解释,还是点拨高公洁,“大衙内,莫要留恋,放她去吧!”
高公洁浑身大震,仿佛受当头棒喝,顷刻间泪流满面:“求先森揍窝!”
弥心仔细分辨,才知他说的是“求先生救我”,苦笑着道:“老拙只通些岐黄之术,如何救得了你?不久前老拙曾和方慧大师长谈,他从南方云游三年而归,颇有所得,或有办法。”
方慧和尚先是一怔,见弥心眼神,当即淡淡笑道:“老衲粗通些驱邪之术,或能尝试一二。”
高公洁俯身一拜:“多谢方费大斯,劳大斯费心了。”
“多谢弥心先生!多谢方慧大师!”高士毅双手合十,满脸横肉松弛下来。
“且慢!”狄依依叫道,“杀人偿命,这等滔天罪孽,这么容易就想打发了?”
“一介婢女而已,你这小娘皮还要如何?”高士毅怒道,“我家老大是中了邪,被邪魔附体,飞荷虽是他手里的刀刺死的,却是为邪魔所害,跟我家老大没有任何干系!”
刘管事也如应声虫般附和:“是啊!飞荷死于邪魔之手,与大衙内何干?”
狄依依被气得七窍生烟,正不知如何反驳,只听一个声音冷冷道:“适才大衙内已自认杀人,你们却指鹿为马,说他是被邪魔附体,当我等都是瞎子聋子吗?大宋每年那么多杀人犯,只需说自己杀人是中邪所致,就能脱罪不成?”说话的却是郑侠。
高士毅打听了郑侠的身份,不屑道:“一个看大门的,也敢在老子跟前大放厥词?我家老大被邪魔附体,曾请了多少法师道长来驱邪,他们都是人证!”
郑侠脸色一黑,向于松看去:“于县尊您听听,这简直强词夺理!”
于松嘴角微微抽搐,从狄依依揭开飞荷被杀真相后,他就头疼不已——高家的衙内杀了个丫环,身为陈留知县,不论如何处理,都要惹一身腥。若秉公直断,高家岂能答应?若徇私放过,名声还要不要了?此时高士毅拿出“中邪”这个解释,简直神来妙笔,应对得再好不过。高公洁被邪魔附体后身不由己,半夜杀人自然也非他本意,官府也不用被牵扯进来。本来大家心照不宣,偏偏这不通人情的看门小官横插一杠,这将他置于何种境地?
气氛一时僵住,弥心踱步而出,长叹一声道:“寿光侯,昨日狄小娘子曾提到,高家近年来共买了八名婢女?依老拙看,给大衙内驱邪一事,并非一蹴而就之事。飞荷虽是邪魔所害,但也是邪魔假了大衙内之手。若高家能够替大衙内行善积福,放婢女们回家探亲,可以释解郁郁之气,对侯府大有裨益。”
“先生!哪个婢女不是弟子花钱买来的……”高士毅脸上乖戾神色一闪而过,老脸上的横肉微微颤动,立马又堆砌出丑陋而灿烂的笑容,“弥心先生莫怪,弟子粗人一个,总是在您面前丢人露丑。也罢,都听您的,弟子今日就放她们回家!”
他们所说的“八名婢女”,正是被拐卖到高家的可怜女子。狄依依虽然探听到她们的姓名,但高士毅一概不认,由于没有证据,他们拿高家毫无办法。弥心先生刚才的话,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其实是提出一个破局之法——高家放回这八名被拐女子,而官府也退让一步,认了“中邪杀人”一事,别揪着婢女命案不放。高士毅看似粗俗不堪,实则精明之极,一转念就明白了弥心话外之意,强行克制住自己一毛不拔的吝啬本性,答应了下来。
弥心转向云济等人:“于县尊、云教授、郑门监、狄小娘子,你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