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世界又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黄豆豆说不出的开心。
穿着绿裙子的我,却道不明地心酸。我起身预备取些粮食去街上喂流浪狗,却在门口与会议回来的古秀梅撞个满怀。
她见我穿着裙子娘们唧唧的模样,气得当下便甩了我一巴掌,力道之狠辣,我几乎眩晕。
后来喝了鸽子汤的她跟我解释:「当天我是迁怒于你,穿着是你的自由,只是那天全民票选制的二次会议上,全场五百六十人,近八成投了反对票,我眼看着这些以权谋私者,因阶段性胜利而沾沾自喜的模样,便愤怒难压。九亿数字的庞大底层人民,却连一张决定自己生活的选票都没有,权力的世袭制几乎人尽皆知,所谓考试和选拔也不过是形式主义,人民愚昧不觉醒,高位者精致利己,地球正在发出恶臭。老林,我的抗争是否真的存在意义,我感觉自己像个写在党报夹缝里的不痛不痒的笑话。」
这是古秀梅作为一名坚定的唯物现实主义者,第一次流露出自我怀疑。
权政的事情我向来刻意避之,毕竟以我的口无遮拦,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划进文安局的重点关注对象,我可忍受不了社区主任朴大妈隔三差五的上门问候。因偷渡出国打工,后又被遣返回来的伍老汉,可是没少到处说被朴大妈问候的厉害。
几年前,伍老汉的妻子难产死在手术台上,儿子发小孩热夭折在两岁的冬天,后来伍老汉就成为安化厂后红巷子的常客,当中他与春樱最是常来常往。春樱丈夫早年因赌博躲债投了井,她自己拖家五口,被迫进了红巷子靠卖身为生,这一躺就是二十九年多。好在公婆父母还算明事理,自知拖了后腿,从不给春樱冷脸色,甚至会在外掐那些嚼舌根的嘴,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对春樱转了态度,男人们凡有需求都尽可能去照顾她生意,女人们也不避讳和她来往走动。心善的婆娘们甚至会故意冷落丈夫,轰去春樱那儿消费,男人们总是欲拒还迎,脸上挂着几百个不情愿的难为,脚下却已经往红巷子挪去。
我也去过那里几次,在所处时代,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红巷子是亮证经营的合法场所,政府还会定期组织春樱们体检、学习新技术。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的童子一个,舅舅斯蒂芬发现我梦遗后,笑眯眯着将我领去。
狭窄的巷子,两旁是低矮的铁皮房,隔成独立的一间间。屋檐下闪烁着红色霓虹灯,来往的人彼此看不清脸,却能嗅到浓烈的汗水与欲望的气味,缠绵的音乐从不知哪个铁皮房子里传来,却掩盖不住此起彼伏的野猫叫。
我听得面红耳赤,没几分钟,两腿便软得直踉跄。
舅舅将我拽到其中一间铁皮房子前,敲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春樱,她比我高半头,波浪长发。紧身蕾丝黑裙将她的肥肉勒得几乎要跳出来,砸到我脸上。我吓得眼神直躲闪,正不知该看往何处,便被舅舅一把推进了春樱怀里。
他留下一句叮嘱:「辛苦啦,好好教教我这乖外甥。多谢。」
「放心。」春樱笑盈盈地将我领进里屋,随手关了门。
我整个脸还埋在她松软的怀抱里,她香喷喷的,像牛奶洒在被单上。
灯光粉红的铁屋内,春樱打开收音机,靡靡的萨克斯曲从小铁盒子里传来。伴随着音乐,春樱轻轻捧起我稚嫩的脸,我第一次如此贴近地观察她。
夸张且艳丽的浓妆,仿佛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九头蛇妖,令人心惊肉跳,却又不愿逃离。她的一双眼睛,经常年泪水浸泡,如夕阳映照混浊的湖泊,静谧、波光粼粼,有着深夜画本里从未描述过的魅力,令人禁不住想投身其中一探湖底的究竟。而我又能否经受那人畜无害的蛊惑呢?
显然是不能的。
正如此刻,春樱打量着我,我丝毫动弹不得,任由她抓起我的手。我感到无数的电流,从指尖导入身体。
静止不动,是我的懦弱,也是我的醉生梦死。
众所周知,并不是所有人都乐于奋斗,我便是那吃软饭的怂蛋。
我对春樱很崇拜,后来走在街上,我总是隔老远便喊她老师,起初她还会制止,后来也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伍老汉也是春樱的学生,严格来说,他只能算是个转校生,毕竟他先前有过旁的老师。
他选春樱一是为了泄火,二呢他妻子曾与春樱是同车间的好友,他觉得自己有帮衬的义务。那晚起初两人还略显尴尬,春樱沐浴后合衣而卧,如此僵持了五分钟,伍老汉起身干了一瓶二锅头。
整个过程春樱并不舒服但也没抗拒,这是她的工作,面对客户她不能有情绪。
后来伍老汉每每敲门,总是给春樱带零嘴,雪花酥、蛋黄糕、糖葫芦,中年春樱渐渐陷入甜蜜的食物里,也陷进了伍老汉的爱情里。
当伍老汉意识到自己陷入爱情时,原本正确的事情,开始令他焦虑起来。例如从前他佩服春樱能够为了养活一家老小而进入红巷子工作,他是打心里敬佩,而如今他却抱怨命运的不公、开始心疼春樱的悲苦,自妻儿走后,他终日浑噩度日,从不计划将来更不攒钱,有今天没明天地活,如今却开始设想美满的家庭、富足的生活。
当一个人获得良好的恋爱时,他是会越变越好的。
于是他决定出国打工。他告诉怀里的春樱,等攒够十万块钱,他就回来盖房子娶她过门。春樱听到这耳熟的话,并不吃惊也并不感动,她出于职业操守回答道:「好,我等你。」
她很清楚,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有其深层的神圣职责。比如对我,比如对伍老汉,她肩负着帮助这个国家的男人们大振雄风、改头换面的责任。是啊,她不止为这个破败的文明生下了一个男人,还要用自己的身体支持更多的男人,以免他们因为无处发泄的□□而走上歧途、危害人间。小学文凭的春樱自然是不会生出这样的觉悟的,这些都是每月一次的职业技能与素养培训上,坐在讲台的警官们告诉她的。
伍老汉出国语言不通,又惨遭中介欺骗,没到足月便被送到大使馆遣送回来了。再回安化厂的他,从单纯的出国打工,被街道法庭定罪为背叛祖国,自此成了街坊四邻人人回避的笑话。他自觉罪名沉重,恐连累春樱,故再没去过红巷子。
社区朴大妈是个话多腿勤的热心肠,尤其爱往一些特殊分子家里跑。当时因为舅舅,她也没少往我们家里来,不过舅舅疯癫古怪,朴大妈惧他,故每次茶都没放凉,她便起身走了。
而伍老汉性格沉闷得多,活像一头老驴,受多少教育都默不作声,朴大妈最是爱往他屋里钻。每回一进到屋里,朴大妈都先要求伍老汉沐浴更衣。伍老汉若拒绝,朴大妈便拿出黑本本吓唬,伍老汉也只好乖乖顺从,脱了衣服坐进澡盆。
舅舅插话:「朴大妈绝经也有十来年了,怕不是春心泛起,对你起了色心?」
伍老汉表情愈发无奈:「那倒还好解决了,有一回我是实在憋不住了。你们猜怎么着?她当即便开始喊流氓,吓得我恨不能跪地求她别喊。我已经成叛国罪了,再来个流氓罪,怕是后半生要在监禁室里过了。」
伍老汉、舅舅、我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朴大妈究竟想要啥。后来还是舅舅托人,从榴莲国弄了些绿色药丸,伍老汉的日子才算好过些。
所以这也是我选择避谈权政话题的原因。朴大妈虽已百岁,但身康体健,一旦我犯错,难免要惹上麻烦。如今的思想错误已经令我风声鹤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