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总是把最干净的食物分给陈天娇,他时常提起我:
「你如果是我那大外甥,敢把日子混成这样,我一定把你腿打断。」
舅舅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里最挂念我的,这点我很是感激他。所以后来,我常偷偷给他寄钱,有时候几十块,有时候几百块,毕竟我这人是极其抠门的,而且我在安化厂的工作总是偷奸耍滑,工资接连被扣,每月拿到手也所剩不多。
在还没来得及把我的腿打断时,舅舅的腿就被一群橙色皮肤的人打断了。起因是他又在街头,临时表演起偷钱包的行为艺术,而那群橙色皮肤的人,最是痛恨艺术和偷盗,所以舅舅越是解释,那些人打得越很,又因其经常表演此类行为艺术,惹得街上邻居早有不满,众人纷纷选择冷眼旁观,竟无一人报警。数十分钟后,天空飘飘摇摇地落下许多鹅毛,是舅舅唯一的一件冬袄被撕碎了,橙皮肤们筋疲力尽、骂骂咧咧而去。层层叠叠的鹅毛,重新聚集在舅舅的周围,他只剩微弱的一丝呼吸。没出几分钟,雪白的鹅毛被他浑身渗出的血所染红,他却突然大声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被胃中翻涌而出的血呛到,开始咳嗽,渐渐整个人蜷缩成圆圆一团,像一枚草莓味汤圆。
「舅舅,什么是行为艺术?」
「我的小阿生啊,行为艺术就是用合法的方式做法律之外的事情。」
「为什么非要做法律之外的事情呢?」
「因为如果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好社会,那就不存在行为艺术。因为合理的不被允许,所以才需要反抗,才有了行为艺术。」
「可是,偷东西本就是不对的呀。」
「如果仅仅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去偷东西,自然是不对的,但倘若这个社会的资源分配不均呢?倘若有人光明正大抢走了你的东西呢?这时候的偷,就不再是你以为的偷了。小阿生,改变这个社会的方式,不止从政当官一条道路。每个人有自己擅长的部分,也有很多像舅舅这样的人,我们没有读书的天分、没有缜密的语言逻辑和八面玲珑的社交技巧,但我们有勇气、不怕被千夫所指。你读过历史,应该知道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其观点和行为往往是远远领先于他所生活的时代的,这也是他们时常被误解的原因所在。」
「那你做行为艺术家,是想表达什么呢?」
「你写这本书是想表达什么?」
「我,我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太一潭死水。我以为看尽了世间真相,所以总自命不凡地俯视人间。我看着人类所写出的那些无脑的、废话的、被规训的文章,每每读来总是无尽的头痛。我想留下一本书,它不受任何道德礼教的约束,不为任何主义和教派而作,它诚实地记录我的思想和生活,不高尚也不高级,非常普通。是的,死之前我想写一本普通的书。它就如同野外生长的一棵树,跟随太阳和雨水,没有工人修剪枝条,也不给它制定笔直的轨道,我诚恳地尊重它的自由生长。」
「所以,你也是一名行为艺术家。」
「我吗?」
「当然,因为这样的书是不被允许的,它极有可能不会被阅读也不会得奖,但你却正在写下它,而且它将来会越来越浩瀚。」
舅舅的一生,做过一万件行为艺术,偷东西只是其中的一个类目。他教水果识字、伪造票据去银行取钱、带癌症病人从楼顶跳下遨游天际、把陌生的骨灰做成饼干喂给流浪狗、每天从幼儿园随机偷走一个孩子带去游乐场,傍晚再送回,且半年没被发现……
舅舅每次偷了钱包,都只会留下一块钱,剩下的便会原封不动还回去。他说,一块钱是为了要给被偷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分文不取,他们是不会以此为戒的。
刹那间,我感觉舅舅非常伟大。
黄豆豆和古妙心也作为中央代表,来到安化厂。黄豆豆穿着雅黑色的行政夹克,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举手投足,语气神态已然是沙达康的复刻。古妙心则盘着纹丝不乱的长发,身穿朴素的长裙套装。两人手挽着手,笑盈盈地出现在同心湖广场,一经出现便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向前与他们握手问好,两人也始终笑眯眯的,非常有礼貌地逐一回应。两人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从秘书那里得到了在场大部分人的资料,所以每个人的名字都信手拈来,这使得他们在公众面前的形象大大加分。
他们还特地来到医院慰问了还在昏睡中的古秀梅。病床前,壮年的黄豆豆真挚地握起我的双手,那样真诚的眼神,除了从王小小、老庄、庄嫂的眼里,我再没从第四个人的眼里看到过。那一刻我认定黄豆豆是一个好人。
也是从他和沙达康身上,我才知道真正能做到顶级的官僚,他们身上往往是朴实的、没有浓重的功利气的。并不是说他们本质上就如此。这就如同一个人的修炼,低级的修炼是庄立春、陈传富这种,他能坐到中等位置,其身上的精致利己、官僚气息极其的浓重。而真正修炼境界高的人,便是沙达康和黄豆豆这种,他们身上有一种返璞归真、平易近人。他们令你心甘情愿的臣服于他们、追随他们。
古妙心还带来了她亲手做的豆沙糕。
「听父亲说,姑姑年轻时最喜欢吃这个。我凭着记忆中的味道做的,不知道像不像,您可以给她尝一尝。」
这样真切的情谊,令我这个迟暮的老人当场潸然泪下。
流泪之余,我问起关于龙七的近况。
「阿七现在很好,他在□□里工作。现在已经是非常资深的文化管理者了。只是他太沉迷于工作,所以并不能回来看您二老。」
而关于黄豆豆所说的这些,我的记录里都是模糊的,除了偶尔从新闻和报纸的版面里找到龙七写的相关文章,此外,我再没有其他任何渠道可以接收到关于他的消息。事实上龙七和黄豆豆古妙心一样,三个曾经热血、奋进的青年,在沙达康高明的政治洗礼下思想慢慢的被拨乱反正,他们踏上了更为正确的道路。而他这许多年之间一直不曾联系我们,只是因为他与古秀梅的理念,从最开始的同志变成了后来的背道而驰。古秀梅所倡导的全民平权、全民选举,在后来的龙七看来是摧毁国家机器的有毒思想。
而关于龙七是如何被拨乱反正的,这个过程的确是有一些漫长而隐秘的。
在中央政府大楼的地下第五层。那里潜藏着这个国家运行的秘密,在龙七和黄豆豆等人共同创办了青年求是报的六个月后,三人便被沙达康邀请进了地下五层的秘密房间里。那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空间,没有任何阴影和灰色,政府机器运作的秘密,全然袒露在其中。
沙达康邀请他们任意浏览,而自己则坐在门边的红木椅上,缓缓开口:「你们是不可多得的好青年,自由、开放、热忱、坚定,这个国家的未来需要像你们一样的年轻人,因为只有你们来掌舵,国家才不至于腐烂。但,政治不是理想主义的游戏。这个房间里的所有资料,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是像你们一样的理想主义者,结局呢,死得死,疯得疯。杀身成仁,名流千古?我年轻的朋友们,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身死,而无一物,你的理想要实现,首先要做的就是活下去,比那些恶人、比这个恶心的世界,更长久地活下去,然后便是想尽一切办法地爬高位,哪怕是暂时的蛰伏、虚伪、背叛自己,也要拼命往上爬,因为只有你活着站在最高的位置,只有你活着掌握了话语权,你才能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理想。空洞的口号、煽动的句子,谁都会喊,但忍耐和蛰伏,并非常人所能为之。政治,是可以杀人不见血的,你们想要在这个兵不见刃的圈层里,去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学会这里面的游戏规则。你们要时刻把自己当成是最后一个战士来战斗,牺牲是最容易的事情,战斗,且持续伪装下的战斗是最艰难的。我们的理念从来都是不同的,但我并没有抹杀你们的可能性,因为历史已经过去,而将来谁也说不准,哪个主义是真正正确的,可你们必须记住,并非人人都像我这样,允许不同和反对的声音出现,更多的人,在你发出声音的当下,便会想尽办法将你永久地排挤出去,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留下来,然后竭尽所能地往上爬。」
龙七、黄豆豆、古妙心,眼望着满屋沦为政治炮灰的人物资料,每个人心中都千头万绪。
沙达康起身往外走:「别急着一下子就想清楚,慢慢来,你们还有时间。」
门外,他低声叮嘱副手:「密切关注着。」